我在这里,来一杯清茶,就半捧花生。此时的龙井,不似彼时的龙井,唇香过后有点微涩。似乎有点老年人的节奏,但这确实我喜爱的方式。就像深秋的龙井,虽已没了春时的花,却还有挤挤攘攘渐红的树叶,和它的朴实无华。
邻桌有一家人,父亲在教小姑娘认识茶盏上的画。只是小姑娘似乎更想和妈妈说说闲话,又似乎想去旁边玩耍,于是先偷偷看一下爸爸,然后再偷偷四顾一下,温馨而充满童趣。
我挺喜欢这样的情调,寻一个慵懒的午后,伴着耳旁几句越语咿呀。想那忧国忧民的白居易,是否也有过此般的闲暇;想那风流倜傥的东坡先生,如何行走在栽满柳树的堤旁,提笔写诗,对月赏花;还想那雨中的书生许仙,究竟是真痴,还是假傻?果然是不亦乐乎。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种以梦为马诗句,诚然大气,却并不适合这里。龙井这个地方,我更喜欢用“何时重泛西冷艇,对坐松风雪一瓯”这样的词句来形容。因为江南,本就是一个雅致而温柔的地方,淡泊却又绵长,儒雅而不缺风骨。就像那些地名,那些故事,它们散落在某个不起眼的泉边,埋藏在残缺的石阶下,遗失在唐诗宋词的只言片语里——只待你留心去寻,或许你就遇见了多年前的自己。
那年娴静舒雅的江南女子还在小轩窗前梳妆打扮,眉眼里,柔情四溢;那年一身青衫的江南男子还在幽深的天井里种几盆盆景,养几尾鲤鱼,泼墨挥毫;那年我正同学少年,意气风发,顺着深青旧台阶走一圈,看尽王朝的兴衰,窑烟几许;那年你恰豆蔻年华,绝代风华,走在六朝的烟雨柳堤上,听不完湖水汩汩,夹杂着未经世事的单纯。
这里,就是这样,看一眼西湖的山山水水,你就可以回一趟前世,演一出来生。只因为这里是江南,最安稳的前世今生。也只有江南,才能承载得下那么多人的念想和怀念。所以我可以肆意的臆想,自顾自的酌一盏清茶,敬给这里——我心中的江南。
真正的江南,不在西湖。那里或许有着苏白的盛名,或许也有这白娘子的浪漫,但是那喧闹的游客,繁杂的人群,却不是真正的江南。真正的江南,应该是安静的。
越过残枝秃桠,站丽山顶,你可以看见在这万物凋零的深秋,还有一片片幽幽的茶园。这里,才是更醇更厚更真实的江南。它们或许不繁华,但是它们窥尽繁华,它们或许不再昌荣,但却历经昌荣,然后敛尽尘世的风华,散落成一地淡然。
轻轻采下几片茶叶,日光温暖,满手便沾染了龙井独有的草木清香,把双手放在鼻子前细细而慢慢的嗅,贪恋那份青草的气息,不舍得把双手洗净,只因为这份妥帖而好闻的味道。这里的家家户户都会种上几片茶园,载种几株青竹,没有姹紫嫣红的绯艳,却养出了几分肃穆而稳重的儒雅。
周末龙井人并不多,那怕是节假日这里的人也不多,所以我尽可以慢慢的走在这里,体味这难得的空暇。如若还能带上几分山寺月中寻桂子的雅致,便就更能独乐其中了。当然,像我这样的闲散独客,却也是极少的。所以路上的行人也成了我观察的对象,却未曾想,未被路人吸引,却被路边的人吸引了。
那是一对祖孙,爷爷在门口扫地。几岁的小孙女看见爷爷在那儿扫地,便跑到爷爷的边上,也要爷爷给她扫地。然后爷爷便乐呵呵的把扫帚交给了孙女,一旁在那里看她快乐的玩耍。
这本平常的画面,却仿佛触动了我些许不可名状的东西。年少时,总觉得这一生就是琴棋书画诗酒花,待到长大,才晓得这一生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于是有人颠沛流离,有人出生入死,有人散落天涯。如今人海茫茫,多年后再回忆,总是唏嘘不已。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真是奢侈。试问多年后,谁真的可以拥有这样一份安稳与宁静?我想:如果有茶喝,有钱花,闲时讲几个笑话,若无其事地继续活,等到很久以后,还有故人和子孙,说说闲话,那便是最好的结束。这样的心境,或许小姑娘并不懂,但她却不知道。她的娇嗔与笑容,却恰是迟暮老人生命里,最为温暖的一沐阳光。
独自行走,不理会喧嚣,不理会繁华,你可以感受到它的静谧,以及独具的赏心悦目。我想,这样的场景大多数人看不见。因为他们已经熟悉逛街、唱K、吃饭、看电影,而这样的行走不过是他们生活中的一些点缀,有的时候连点缀都不算。就像我们走过一座座的城市,住过了一座座富丽堂皇的酒店,逛过一个个琳琅满目的商城,然后突然发现,原来城市都是一样的,没什么好玩的。然后当朋友问自己:咦,你以前不是在那里工作过么?有什么好玩的啊?你也只是一脸欠欠的说:哎,除了那个什么什么景点,也没有什么好玩的了。
其实,这座城市真正的美丽,我们却未曾在意,最美最美的地方,也已被我们辜负,于是所有的错过都成了遗憾的注脚——因为我们只是路过这里,而不是走近这里。而也只有当你行走在一丛丛绿意之中,路过一座古刹,捧起一盏清茶,你才会发现这座城市的美,美在不言中,美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忽然想起刘卫东的那句话,曾经写在《鲁迅的十七岁》里头:给我一坛绍兴十八年陈酿,敬给同学少年,一醉方休。其实我还想敬给杭州,敬给这座独自美丽的旧时都城。
多年后,若我奔波天涯,请记得给我寄一壶龙井。彼时,但愿这一世,还没让岁月蹉跎了年华,还可沉浸在这一场好梦中,还能品一盏明前清茶,然后,琴棋书画诗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