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图片来之网络

文/王宁子

父亲节,父亲在千里之外。打电话问候,父亲笑道,竟然还有这节日?!

每次通话,说不了几句,父亲就匆匆挂了。拨打过去,也会被父亲一句“啥都好着,放心”而再次挂掉。节俭了大半辈子的父亲说长途电话是吃钱。手机对父亲最大的好处,就是省了闹钟,省了看日头。母亲说,父亲的手机就是摆设品。有时猛不丁接到父亲的电话,父亲不是不言语,便是和别人拉家常。原想着父亲说完话会接电话,但电话那头的父亲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连喊几声,也无济于事。平时,没有重要的事从不打电话的父亲,这反常的电话,让我每次挂断电话后有点伤感,父亲是真的老了,常常用手机看完时间,忘了锁屏。

父亲是土生土长的关中汉子,说话大嗓门。记忆中,父亲从不和人理论,也从不和人吵架,更不和人打架。父亲没有魁梧的身板,没有三兄五弟,只有五个闺女,在那个重男轻女的时代,为人处事,父亲唯有小心翼翼。

母亲说,生我那天,已是腊月底,为了过年,父亲撴了一车菠菜,在举国上下严打投机倒把的非常时期,父亲和小姑半夜起来,冒着严寒,放弃平坦的大路,一路担惊受怕,一路跌跌撞撞,天不明赶到二十几里外的斗门镇,战战兢兢了卖了两天菜,赚了五块钱过了个年。那年月,谁要是被逮住,就会扣上投机倒把的帽子,游街批斗。生性胆小的父亲,但为了一家老小,依然选择了冒险。

七岁那年,我和大姐同时患上一种叫“鹅掌风”的皮肤病。每到夏天,手掌布满小红点奇痒无比,一层一层脱皮,一个夏季下来,手指肚布满大大小小的口子,掌心的皮肤鲜红如血,那种折磨让我们姐俩苦不堪言。为了治好鹅掌风,父亲带我们去看病,但这种皮肤顽疾,吃了很多药也不起作用。吃药不管用,父亲就四处打听偏方。听说用腐朽的棺木烤手能治愈,在砖瓦厂上班的父亲,利用歇息的时间跟着推土机。好不容易找到几块年久的棺木,父亲托人带话让我们姐俩去砖瓦厂。那天早上,我和大姐拎着早饭,把砖窑厂跑了个遍,也没找着父亲。打听到父亲在装窑,我和大姐一个窑孔一个窑孔找着父亲。暮春的清晨,还有一丝丝寒意,而我的父亲,在炙热的窑洞里,只穿着一条裤子,裸露的皮肤被烤得通红,头发湿透,满脸的汗水沿着脸颊,滴在前胸,和身上的汗水汇集成一道道蜿蜒的小河。窑洞里没有一丝风,干燥闷热,瞬间被融化的感觉,容不得我们多呆一分钟。但就在这样的环境下,父亲干了多年,每天三班倒,用汗水为我们换来学习用品,为家里换来油盐酱醋。

等到上冻之后,砖瓦窑也停了。但父亲的手从没停下。一冬三个月,是农村娶媳妇嫁女子的季节,木箱木柜木梳匣子,是姑娘出嫁的必需品。每天,父亲加班加点做赶制各种家具,每天晚上,在父亲的推刨声进入梦乡,早上又在父亲的凿子声中醒来。我不知道父亲那几年做了多少家具,在木箱、木柜、木梳匣子上画过多少花,画过多少鸟儿,写过多少字,我只知道,父亲每次拉着家具出去,空着车子回来,还没到家,准能听到父亲的秦腔。在父亲高昂的秦腔中,我们会像鸟儿一样冲出家门,欢呼着爬上架子车,父亲拉着我们,一路笑着,如凯旋归来的将士。

父亲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但画画写字无师自通,若不为生活所累,能坚持到现在,父亲肯定会有一番收获。五个孩子,不想法子赚钱怎行?那时候,最喜欢看父亲在漆好的木箱上画画,画笔在父亲的手中如同信马由疆的骏马,所到之处,鸟语花香,五彩缤纷。改革开放之后,新家具的诞生,父亲做的老式家具不再受人青睐。那年冬天,父亲四处撵集,天不明就拉着沉重的架子车出门,车辕上挂着的布袋里装几个蒸馍,就是一天的伙食,晚上又拉着同样重量的车子回家。家具卖不出去,父亲回家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晚。巷子里,再也听不到父亲扯着嗓子吼秦腔,陪伴父亲的唯有架子车因为负重而发出的呻吟声。那时候,总想不通父亲为啥两头不见太阳,长大后才明白,父亲起早贪黑的原因。辛辛苦苦做的家具,在熙熙攘攘的闹市上却无人问津,每一分钟对于父亲都是煎熬。无数次眼前会出现一个镜头,只要赶集人的目光落在家具上,父亲就会赔着笑脸迎上去,而那束光转瞬即逝,父亲的笑容会随着远去的目光而僵在唇边,直至被失落一点点吞噬。

也是从那年冬天,家里再也听不到推刨声和凿子声,取而代之是竹篾清脆的断裂声,父亲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扎着灯笼,一不小心,就会扎伤手指。一个冬天下来,满手都是伤疤。

儿时的寒假,最痛苦的莫过于完成父亲派给我们的活――印灯笼云子。那时候,只想着快快完成任务,和小伙伴一起疯玩。每每听到小伙伴的呼喊,看着炕头堆积的那沓油光纸,积怨瞬间占据整个世界,那一刻,对父亲竟有几分怨恨。正月里,看着父亲做的灯笼在集市上被一抢而空时,油然而生的自豪感倍增。

从小到大,父亲从没打过我,但十七岁那年腊月,父亲对我发怒了。那年,情窦初开的我考上重点高中,却为了所谓的爱情放弃了。得知这消息是在三个月后,父亲有生之年第一次打我,而我,像个石像般杵着,目无表情,没有一滴眼泪,任由父亲手中的扫帚雨点般落在后背上,直到扫帚散架。扫帚散了,父亲一脸的绝望和无奈,蹲在屋檐下用颤抖的双手取出火柴和香烟,紧锁的双眉满是心酸。在孩子面前,父母永远都是妥协者和失败者。多年后,才醒悟自己当时是多么的无知,才真正理解父亲的苦衷和无奈。普天下,哪个父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哪个父亲舍得对孩子动粗?只是不想看到孩子自毁前程。

在小镇,父亲为人处事,总是报着吃亏是福。父亲勤劳善良,乐于助人,又打一手好算盘,四十五岁那年,被社员全票通过成为小队长。虽然土地已包产到户,但每年农忙季节,父亲除了忙着自家的庄稼,还要忙着队上的大小事。每年种地,因为犁沟都会引起矛盾。平日里,亲如一家的乡邻也会因为地界而翻脸。以土地为生的庄稼人,视土地为生命,怎容得他人侵占分毫?从没得罪过人的父亲,因为正直,被人认为一碗水没端平,因为大嗓门,被人误认为摆架子发脾气。不善言辞的父亲,常常回家唉声叹气。母亲劝父亲放弃队长的职务,安心过自己的小日子,但父亲生性不认输总觉得自己有能力处理好队上的事务。直到那年冬天,镇上征用队上一块田地,面对大队的妥协和镇上处处施压。那天,父亲第一次耍起二杆子,在寒气逼人的清晨,光着上身坐在前来征地的一辆车的引擎盖上,声嘶力竭地对着人群一遍又一遍喊着,这可是一亩能打七八百斤麦子的良田啊!那天,浓雾落在父亲的眉毛上,落在因激动和寒冷而颤抖的身上,父亲的心在滴血。对于经历过年饉的父亲,自古土地是生存的根本。但面对时代前进的脚步,父亲的呐喊,显得那样的苍白无力。

第二年,父亲主动放弃了队长职务,到处找木料,置办了建筑木壳子,干起了租赁壳子的生意。日子在父亲勤劳的双手下,越来越好,那年,四妹考上大学,在谢师宴上,父亲第一次喝酒,直喝得眼眶通红。母亲说,再甭耍二杆子咧!父亲哈哈大笑道,今个我高兴,我高兴啊!

为了养家糊口,父亲一生做过生意,做过木匠、油漆匠、泥水匠,糊过灯笼,装过砖烧过窑,烧过锅炉……已过花甲,还爬墙上房为别人支着壳子。烈日下,汗流浃背的父亲,被太阳晒得黝黑,蜷着身子蹲在砖墙上,一双粗糙的双手布满疤痕……辛劳一辈子的父亲用他的汗水温暖着我们,温暖着亲情。不知什么时候,父亲高高的个子一夜间矮了,眼窝陷得更深了,背也更驼了。也不知从什么时候,父亲从麻将场转移到厨房,帮母亲揉面蒸馍做饭,陪母亲散步。前年春节,父亲从街上买来一束花,回到家,双手捧给母亲。那天,母亲在我们的笑声中,红了脸颊。

父亲节,我的父亲在千里之外。我平凡的父亲,用他瘦弱的双肩为我们撑起一片天,父亲在哪儿,亲情和爱就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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