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瓜
作者:茗文
记忆里,金瓜一直都是那副傻傻的模样。圆脸,塌鼻梁,嘴好像永远合不拢的样子,头特别的大。
据说金瓜的母亲给他取这个名字的时候,正好梦到自己在吃西瓜,嗑出来的瓜子全是金子做的。但是金瓜生下来,脑子却不好使。
金瓜七岁上了一年级,那时我才三岁,经常被母亲锁在屋子里,看窗外一群孩子在嘻戏打闹。金瓜经常会在课间休息时来看我,他常常隔着玻璃教我“a、o、e...”,我基本上是看着他的口型跟着他一起念“a、o、e...”。
一天中午母亲下班回家给我弄吃的,走的时候竟然忘了关上窗子。我把头放在窗沿上,看着外面正在玩耍的小伙伴,高兴得忘乎所以。
金瓜终于出现了,他从窗口爬了进来抱起我,费了很大劲才把我放在窗沿上坐稳,然后又爬出去,把我从窗台上抱下来。我终于逃出了家门,在夏日灼烈的阳光下,我跟在金瓜的身后疯跑,跑得满头大汗,却笑得惊天动地。
上课的铃声响了,金瓜没办法再把我从窗口塞回屋子里,他把我放在窗沿上,急匆匆地赶去教室。我看着他奔跑的背影,嚎啕大哭,哭声震天,传入了几十米开外,正在地里干活的母亲的耳朵里。
母亲急匆匆地赶回来,看见我还坐在窗沿上大哭,鼻涕,眼泪流了一脸,一双小手紧紧地抓住窗沿,一动也不敢动。母亲把我抱下来,掏出手绢胡乱地给我擦着泪水问道:“谁把你抱出来的?”
“金瓜哥哥”,我边哭边说道。
“这个金瓜,就喜欢惹祸,以后不要跟他玩了”。母亲说完,从墙上的篮子里拿了一块烙饼递给我,“吃吧,别哭了,妈妈要上班去了,不然会被扣工资的。”
我接过烙饼边啃边抽泣着,看着妈妈关了窗子,又听着她在门外上了锁,脚步声渐渐远去了之后才停住了哭声,又趴在窗子边,继续看窗外玩耍的小伙伴们。小丫光着屁股,炙热的太阳,将她的皮肤烤成了紫黑色。
晚上,我很远就听到了金瓜的哭声。我有些害怕地躲在被子里,想象着金瓜被她妈妈打得皮开肉绽的模样。
直到母亲生了妹妹,对我的监管才日渐稀疏。这时金瓜留了一级,还在读一年级。他每次来找我的时候总是对我说:“我教你拼音”。然后张开大嘴念道:“a、o、e...”,我也跟着他念“a、o、e...”,发音已经很准了。
母亲坐月子,允许我到外面去玩,因为我一在家就吵得妹妹睡不好觉。我的嗓门就像安了一个高音喇叭,整天响个没完。
我就会去找狗蛋、小丫、春莲一起玩过家家。狗蛋是娃娃头,他老是欺负我,叫我到处去找柴火煮饭。金瓜只有在下课的时候才过来找我,只要一听说谁欺负了我,他上前去就是两拳头。狗蛋被打哭了,其他人也就一哄而散了。
我说:“你把他们赶跑了,就没人跟我玩了。”金瓜安慰我说:“不怕,我带你上课去。”然后他就真的把我带到了教室里,叫我坐在最后一排,不许说话。
然后我就被老师赶出了教室。
金瓜九岁的时候还在读一年级。他的父母曾带他到大医院做过检查,医生说他有多动症,智商只有正常人的百分之七十。后来他母亲就又给他生了一个弟弟,据说相当聪明。所以大人们都懒得管他,他也就乐得意地带着我到处跑,晒得活像块黑炭。
有一次,金瓜不知从哪里弄了一毛钱,对我说:“走,我带你买糖吃。”我们就顺着大路朝着连队的方向走去。反正就那么一条唯一的路。我们就这么一直走下去,一直走到太阳都已升得老高了才走到连队商店。
我不知道走了多少路,只觉得小腿酸得不得了,但我一直忍着没说。金瓜展开手心,递给售货员一张汗渍渍的纸币,买了十颗水果糖。他分了五颗给我,自己留了五颗,擦了擦满头的大汗,咧开嘴笑了。
往回走的路上,我实在是没有力气了。看看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想着回去一定又要挨父亲的一顿好打,我忍不住大哭了起来。
泪水很快就打湿了我的小背心,脸上白一块黄一块的,一副滑稽像。金瓜剥了一颗糖,放进我的嘴里说:“不哭,我背你回去,一会儿就到家了。”他把我背在背上,一路小跑,跑得气喘吁吁,终于把我给逗笑了。他放下我,掀起背心擦了擦一脸的汗水。他的脸早就成了个大花脸。我们俩你望着我笑,我望着你笑,把所有的烦恼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太阳毒辣辣地晒在我们身上,我觉得手臂被烤得生疼。一阵狂风吹来,又把满地的黄沙灌得满嘴都是。我从来也没走过这么远的路程,脚板被磨起了泡,肚子又饿得咕咕直叫。我走一截,瘫坐一截,连说话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
金瓜时不时地背着我走一程,也早已精疲力竭。但他还是固执地把我从地上拽起来继续走。两人就这么蹒跚地走着。而我尽管已被折磨得半死,却一句抱怨的话也没有,就因为金瓜多给了我一颗糖。
等父母找到我们的时候,差点没给气死,金瓜拖着我,两人浑身上下都是灰尘,只有一双眼睛还是黑白分明的。
父亲破天荒的没有打我,甚至连责备的话一句都没有。
晚上,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声,是金瓜的声音。我害怕地躲进被子里,想着金瓜又被她妈妈打得皮开肉绽的模样。
半夜,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了。外面是金瓜母亲惊慌失措的声音:“你们快去看看我们家金瓜这是怎么了?喊了好长时间也没出声。”
等我长大了之后,母亲才告诉我,那天晚上她和父亲见到金瓜时, 金瓜双眼紧闭,直挺挺的躺在地上,煤油灯的灯光忽暗忽明地游移在他铁青的脸上,整个小屋都充满了阴森可怖的血腥味。金瓜的母亲一直在念叨:“我就拿擀面杖打了他几下,他不听话,偷了我的钱,还说是捡到的。我就只是打了他几下……”
当我再一次见到金瓜的时候,他已经出院了。他正坐在门前的泥巴地上玩一颗小石子,它把小石子从这只手上换到那只手上,然后又塞进嘴里,咬一咬又吐出来。肮脏的口水顺着嘴角淌了下来,滴在赤裸裸的胸口上。
我走近他喊道:“金瓜哥哥。”他抬起头,对着我呵呵呵的傻笑,口水顺着胸口流到了地上。我递给他一颗父亲买给我的水果糖,他放在手上仔细地看了看就一股脑地塞进了嘴里。
“金瓜哥哥,你还没有剥糖纸呢?”我急了。
“呵呵呵...”
金瓜的母亲从屋里走了出来,对我说:“回去吧,金瓜哥哥不能和你玩了。”
“为什么?”
“他傻了!”金瓜母亲摸了摸我的头,叹息着,“唉!”
“他为什么会傻了?”
“唉!回去吧,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学校又开学了,上课的钟声当当当地回荡在空旷的天空里,一群大雁在天空中悠闲地飞翔。金瓜被母亲锁在家里,他每天都傻傻的站在窗台边,朝着学校的方向张望,只要一听见学校的钟声响起,它就会发出一阵欢呼狂叫,引得四处一片狗吠。
我站在窗子边,隔着窗子对金瓜说:“金瓜哥哥,你把窗子打开爬出来和我玩好吗?”金瓜呵呵呵地笑,眼神空洞的让人发怵。我只好扫兴地离开了。我不知道傻是什么含义,我只知道,没有了金瓜就再没有了笑声,没有了欢乐。没有了金瓜,我常常孤零零的一个人跑到小树林里捉蚱蜢,采野花,却没有人分享。
后来我随父母离开了那个贫瘠落后的农场。我会常常想起我的童年,想起和金瓜一起捉蚱蜢的那片沙枣林。春天的时候嫩枝抽条,万物复苏,满目的绿色。
三十年后,我再次回到了那个承载了我太多记忆的小农场才知道,金瓜没活到十五岁。那一年的冬天,他顺着去连队的那条路,一直往前走,走了很远很远,一直走到荒芜人烟的戈壁滩。当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营养不良的身体已经冻得僵硬。他的母亲带着他的弟弟改嫁到了金昌,从此地球上再无一个叫金瓜的疯子
只是,三十年后,我已经不会再为他伤心落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