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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阿雁婆,在盩厔县魏水村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之所以颇负盛名,倒不是说有什么绝技傍身,而是此人虽已年近七十,却以“痴”著称,虽说她痴,但仍不疯,只是时不时说出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故事,这些故事时常真假参半,实在令人难以分辨,故人们也称她为痴雁婆婆。听村里的老人说,痴雁婆婆并不是原住民,而是元封三年时从外地迁过来的,大约是原住地遭受了大旱一类的灾难,才跟家人迁居至此,跟她同来的家人有一位阿姐,但那阿姐没几年便去世了,只剩下痴雁婆婆一个人。我从小在村内长大,十七岁那年跟表兄学着做香料生意,因此时常留返外地,记忆中跟这位痴雁婆婆仿佛没什么交集,但令我印象深刻的却还是有一件事,那件事发生在我五岁的时候。
记得大约是个夏日,天气炎热烦闷,我跟一众孩子在村里玩耍,可能吵闹声太大,惊动了在屋里休息的痴雁婆婆,她那时四十多岁,看起来却十分年轻,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她脾气古怪,所以不敢跟她顽皮,正要走时,她却喊住我,从手里递给我一块儿硬邦邦的方形块块。
“尝尝吧,这可是好东西。”她一副逗孩子的模样。
我那时还小,也嘴馋,看了看手里这块儿玩意就放嘴里了,这一放不要紧,我还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这东西甜甜爽爽,惹得嘴里口水直冒,甚至口水从我半张的嘴角中流了出来。“这是什么?怎么这么好吃?”我问道。
“这是石蜜,好吃吧?”她眨巴着大眼睛哄孩子般看着我,但见我口水流出来后又哈哈大笑了起来,仿佛故意看我出丑似的。别的孩子见状都蜂拥而上问她要石蜜,她突然眉毛一皱开始发起火儿来,她发脾气虽然看着凶,但却十分文雅,我那时不懂何为文雅,只是知道她跟村里的那些女人不同。见索要无果,我们便一起走了,晚上回家跟母亲说起这事时,母亲却煞有介事地打了我一顿,一是怨我嘴馋,吃别人给的东西,二是怨我乱跑,尤其是跑到痴雁婆婆住处,我好奇地问痴雁婆婆怎么了?为什么不能去她的住处?母亲也说不上个所以然来,只说她行为古怪,不似常人。自那以后,我便很少见她,直到后来跟表兄一起做香料生意,就极少回村了。
元凤四年,我与表兄回乡探亲,闲时跟旧友长辈叙旧时,忽见痴雁婆婆从不远处而来,此时她已有七十,但身体矫捷,村里人都说她颇有长寿之相。同我们一起的有一位本家婶子,似乎是跟痴雁婆婆很熟,见她来了,婶子便急忙喊住了她。
“我说,痴雁婆,你这是又去哪儿啊?”
“这会儿就要回家了。”
“啊呀,别急着走嘛,你又不会干活儿,这会儿回去你也无事可做呀,今天几位后生回乡省亲,你也坐下说说话,凑凑热闹嘛。”
“我有什么话好说,平日里不都给你们说完了。”痴雁婆婆虽然嘴上这么说,却一下子坐到了石墩上,“说说你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给后生们听听,他们可从来没听过呢。”婶子说着,顺带用眼神扫了一遍坐在她对面的我和表兄。
“故事说了,你们可从都不信,我说了有什么用呢?不过倘若你们相信我阿雁,接下来这个故事,我倒是可以一说。”
“别卖关子了,你快说吧。”
“既然要说,还请大家为我保密才行,因为这个故事跟我有关呢。”痴雁婆婆眼睛眯成了一道缝,一副似乎要泄露天机的架势。众人被她吊足了胃口,纷纷催她赶紧说下去,不一会儿,她不紧不慢地张开了口,讲出了这件不同凡响的故事。
要说起这当今的汉昭帝,想必大家一定不陌生,但我今天要说的,是前朝武帝的事,说到这里,也实不相瞒,我确确实实亲眼见到过武帝,也跟他说过几句话……我就知道你们不信,但这就是事实,我见过他,还见过不止一两次哩!你问我怎么能见到他?你别看我阿雁婆现在垂垂老矣,想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花容月貌,也在未央宫当侍女,当然,我跟武帝之间没什么故事可发生,但武帝有位陈皇后想必大家都知道,就是那位最后被幽禁长门宫的陈皇后,我跟她可熟悉的很呐!什么?说我阿雁吹牛?我连陈皇后右手腕处有一块指甲大的淡红色胎记都知道,难不成还刻意骗你们不成?这故事啊,还要从陈皇后开始说起……
17岁那年,我被挑选入宫,幸得机灵能干又有人举荐,被大名鼎鼎的馆陶公主相中,派去伺候陈皇后左右,那时候陈皇后住在椒房殿,她与我差不多大,别人都说她跋扈狂妄,事实上也没有那么夸张,她虽然做了很多错事,但我从心底里总觉得她是个无依无靠的可怜人。有一次晚上,我伺候陈皇后入睡,从殿外进来的时候,却怎么都寻不到她,但奇怪的是能听到轻声的阵阵抽泣,我循着哭声找去,在殿侧的帐后看到了她,那是我第一次对“皇后”这个称号和后宫女人的命运而感到悲哀,她双手紧紧抱着自己蜷缩的双腿,白皙而憔悴的脸埋在腿间,轻声的呜咽如同一滴一滴的雨水般敲击着我的心房,我顿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轻轻问她。
“皇后,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阿雁”,她抬起脸,清秀的面庞淌满了泪水,我蹲下身去用手帕替她拭干,但那泪水像泉水一样汩汩滚出,仿佛怎么擦也擦不干净。“我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她微微皱起的眉头像阴天灰色的云,将所有雨水都积存在了那里,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得轻轻抚拍她的后背,月色流入殿内,透过轻薄的纱帐铺在石砖上,微风吹拂着摇曳的蜡烛,将她明媚的哭态揉捻成了波动的影,随着纱帐轻轻晃动。
自从卫夫人有孕后,陈皇后便时常如这样郁郁寡欢,起初,武帝还时不时来看她,时而宽解地握着她的手安慰她,时而言辞激烈地与她争辩,而陈皇后绝不肯将自己的脆弱示人,因此她从不在武帝面前哭。记得那是个初秋的傍晚,刚刚下过雨,殿外飘散着一股雨水掺花般的清香之气,武帝兴许是心情好,派人送来了米糕、粉角这类的食物,当那宦者毕恭毕敬地捧着赐品说着吉祥话的时候,陈皇后却仿佛什么都没听到般,跟我一起摆弄着六博棋,大半局过去了,陈皇后才故作惊讶地看着他问道:
“诶呀,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突然站我面前,吓我一跳呢。”
“皇后,臣已经恭候多时了,刚才进殿的时候也通报过了,大概是您忙着下棋吧,一直忽略了臣。”
“听你这话,你是在埋怨我吗?”陈皇后侧身问道。
“诶呀,臣不敢。”
“你哪有什么不敢的?你是那卫夫人的亲信吧?居然也敢来伺候我?”说罢,陈皇后将桌上的茶杯狠狠摔到那宦官面前,那宦官吓得瞬时跪了下来,手中端着的食物也倒在地上撒了一地,他双手颤动着伏在地上,陈皇后半响没出声,他也一点儿不敢抬头。
夕阳下了大半,橘黄色的余晖将殿内映得煞是好看,陈皇后轻声咳了一下,让那宦官抬起头来。
“你把皇帝赏赐的糕点洒了,可知这是多大的罪过吗?”
那宦官满脸泪花儿,上下嘴唇抖得厉害,他重重地磕着头,嘴里说着饶命啊之类的词儿,陈皇后扬起脸来冲着我偷笑了一下,但很快,她面孔中俏皮可爱的一面被严苛而残酷的表情所遮盖,她让那宦官将洒落一地的糕点收拾到盘子里,随后微微抬起手,从衣襟上捏下一根脱落的头发轻轻放置在散碎糕点的上面,然后将头发摆成一个圆圈的样子。
“你端着这盘子,去宫中散一圈回来,散回来之后,这根头发不能被风吹跑,也不能变形状,不然的话我可饶不了你。”陈皇后说道。
那宦官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只好端着盘子出去了。前脚刚走,陈皇后后脚就发出孩童般幼稚而清脆的笑声,她肆无顾忌地笑着,似乎将深夜垂泪时的忧伤都抛去了脑后,这朗朗的笑声贯穿了整个宫殿,连同对武帝的爱与恨,都随之消散到了空中。这件事大约是秋天发生的,而楚服大人,就是在这个时候跟陈皇后相见的。
楚服大人十五岁时便作为正式神职人员服侍于都城长安的皇家神祀,到跟陈皇后见面时,她已差不多服侍四年有余了,虽从未见过其人,但宫内关于她的传闻并不少见,我也只是从别处听过她的大名,据说是一位颇负盛名的女巫,时常会来宫中演出做法等。那是一个雨后的清晨,我提着收集好的露水往殿内走时,恰好遇到正准备出宫的楚服大人,她一身素衣赤绔,眉眼间既透着女子的多情妩媚,又隐藏着男子般咄咄逼人的英气,也就是这样一张令人过目不忘的脸,在我看向她的那一刻,回忆如汹涌而来的潮水般狠狠击撞醒了我内心沉睡已久的礁石。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她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停住了向前走的脚步,随后转身望向我。
“你是?”她先开口道。
“我是椒房殿的宫人,但是阁下,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啊。”我按捺着内心的激动,等待着她能够记起些什么。
“是吗?难怪我见你面熟的很,我是楚服,你在哪里见过我呢?”
原来她就是楚服大人,我恍然大悟,见四下无人,我将水桶放置一侧后跪了下来,她见状连忙将我扶起,一脸狐疑地看向我。
“刚刚那一跪,是答谢您当年的救命之恩!”尽管我拼命克制,但语气仍然颤抖不已。
“啊!说起来……两年前我曾在长安城郊外遇见过一对被强盗劫持的姐妹,如此说来,你是其中的一个吧!”
“正是!我是那对姐妹中的妹妹,当时我和姐姐正想着去长安城内为母亲买药,谁知途中遇到强盗,他们抢走了我们的钱财不说,还对我和姐姐虎视眈眈,如果不是您教训了他们,我和姐姐的清白难保不说,母亲的病也不会好。”
“虽说我是一介女流,但年少时跟着师傅学了一些防身术,对付两三个强盗还是不在话下,没想到今日竟能在宫中遇到你啊。”
“如果不是您,我和姐姐现在也不会苟活在世上,在千钧一发之际,你对我们姐俩的恩情,我们没齿难忘。”
“举手之劳罢了,你也不用这样放在心上,话说回来,你刚刚说你是椒房殿的宫人?”
“是的,眼下正服侍皇后。”
“啊,那可不是个好差事吧?”楚服大人轻轻笑了起来,随后又解释道:“传闻皇后娇纵成性,服侍她左右一定心力交瘁吧。”
“皇后对我还是相当不错的。”我毕恭毕敬地说道。
坊间说陈皇后骄纵、任性,甚至令人闻风丧胆,其实这不过是某种艺术加工罢了,虽然她确实不同于其他女子,但对我却是尽了情分,说起这事,倒也奇怪,我初到椒房殿时受尽了前辈们的欺负,以我的身世是无法做贴身侍女的,但有一日我在院落打水时,恰好碰见刚入殿的陈皇后,她只看了我一眼后便特指我侍奉她,当旁人问起时,她目光炯炯地说:“这侍女我梦中见过,必是有缘。”自此后,我便没离开过她,虽然我与她是主仆关系,但她对我却从未颐指气使,甚至在家乡闹旱灾之际,还托人送钱,帮我父母度过难关。
“眼下时间还很充足,不如你带我去见皇后吧!”楚服大人摆了摆长袖,一副让我引路的模样,但我心里却犯了嘀咕,引荐不认识的人去椒房殿,难保陈皇后不会生气。也许是看出了我的难处,楚服大人爽朗地笑了起来:“放心吧,我不会令你为难的,我知道皇后当下最想得到什么,这个只有我能给她。”
殿外秋风萧瑟,凌乱的树叶在空中飞舞着,一丝微微的凉风顺着门缝钻了进去,吹起了正在殿内跪着的楚服大人的衣摆,陈皇后坐在堂前的帷幔下,由苏合香、乳香制成的香球正在外层镂空雕铸着大朵云卷纹的博山炉内徐徐引燃,衔接部位堆塑出的鸟兽图案让人忍不住想起《山海经》内的奇珍异兽,殿内透着浓厚的香,但烟火味却不大,两侧的雁鱼灯内燃着从兰香、桐树中提炼出来的油脂,发着淡橘色的火,火焰明明灭灭地流动在陈皇后双腮上,如同泛着涟漪的秋水。
“你是楚服?抬头看我。”陈皇后说道。
楚服大人抬起头,那如炬的目光几乎刺穿了陈皇后的身体而向后方蔓延去,殿内烛光闪烁,陈皇后仿佛置身风中,有着本不该属于她这个身份的凌乱和狼狈,但那一刻,我从她与楚服彼此对视的眼神中,捕捉到了危险而又浪漫的气息,那近乎神迹的预感让我不禁打了个冷战,我几乎听到遥远山谷的空旷回音,那回音清晰地回响着陈皇后和楚服大人惺惺相惜的情感,而这一瞬的感情,以极其匪夷所思的速度在宫殿和两位的心中野蛮生长。
自从那日后,楚服大人便成了殿内常客,有时与陈皇后欢至深夜而不归,她们终日躲在寝殿内,时而欢笑,时而默不作声。一日晨间,我走在廊下,正迎面撞上入殿的楚服大人,她似乎换了身男子的衣裳,那副既有着男子英气又有着女子清秀的姣好面容上挂着如同朝阳般明媚的笑意,跟我简单打了声招呼后,她转身做了强调:“阿雁,我和皇后在一起的时候,送饭递水的事就不需要进来了,只要放在门口就好。”我点点头,她扬了扬眉毛,潇洒地跨进了殿内。
谁知那日晚上下起了大雨,轰鸣的雷声如斧劈般锤砍着大地,我正在殿外守夜,忽见此番情景,便匆忙起身去侧殿内熄烛,从侧殿出来后,内心突然惶恐不安,以往皇后最怕雷雨之夜,每逢此日都要让人留睡在寝殿外的廊台上,虽然楚服大人今日在殿,但我也丝毫不敢懈怠,如往常般去陈皇后寝殿等候差遣,我在肆虐飞舞的帐中行走,贪婪地呼吸着雨水带来的芬芳之味,而当我一步一步走近陈皇后的寝殿时,一阵小猫叫声似有声音若隐若现地刺入我的耳朵中,我不禁放慢脚步,幽幽地向寝殿靠去,虽然我本来并不想这样做,但实在是难掩心中的好奇,不由得躲在暗处偷偷推开了一道门缝,借着微弱的光向里面看去。
烛火摇曳下,楚服大人纤细的手正轻轻抚摸着陈皇后那张早已被武帝看厌的脸,一道闪电击过,陈皇后的眼泪与雷声一道落下,分别敲打在殿外和殿内的地上,但她上扬的嘴角和仰起的白皙脸庞告诉我,那绝不是心碎的眼泪,而是狂喜的象征,楚服大人那瘦弱的双肩,似乎突然变得宽阔了起来,她将陈皇后揽入怀中,两人凌乱的黑色长发在空中翻卷着,美丽而华贵的汉衣纠缠在一起,宛如两块儿晶莹剔透的玉石。她们不知道我在外面,在床榻前相拥着,此时,楚服大人吟诵道:
闻见亭亭佳人兮
怅独托于空堂
予托志于四海兮
心甘隐于深宫
堂外的风似乎是听到了楚服大人的吟诵,顿时力道变得大起来,一下将我半掩着的门吹开,一时间,殿内灌满了风,帷帐下的楚服大人和陈皇后口咬黑发,她们急促地转头,看到了正跪在门口,被吓得魂不守舍的我。
“阿雁?你在那里做什么?”陈皇后问道。我低着头揣测皇后的语气,但从这句话里听不出她的任何感情,于是我只能实话实说。
“皇后,我见今天是雷雨夜,心想着过来侍奉您。”
“是这样啊,阿雁真是个忠心耿耿的侍女啊。”说这话的是楚服大人,随着她爽朗地语气由远及近,我意识到她正慢慢走向我。
“是太冷了吗?瞧你都发抖了。”楚服大人说道。
我跪在地上什么也没说,只一个劲儿地等皇后发落,楚服大人绕到我身后将殿门关了起来,听脚步声,似乎是走远了,过了不知多久,陈皇后说道:
“阿雁,你刚刚看到了什么?”
“皇后,我什么都没看到。”我急促地说着。
“明明看到了什么吧。”
“……只看到您似乎是心情不好,楚服大人在安慰您。”
“你也曾这样安慰过我,还记得吗,也是那样抱着我,跟我说‘皇后,不要紧’。”
“阿雁记得,那是阿雁的肺腑之言。”
“所以我才信得过你,把你当成我的亲信,你站起来,我有样东西要给你看。”
说着,陈皇后从床底的夹柜中抽出一样东西摆在我面前,我一看到这东西,立刻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又跪倒在地,我拼命想控制自己的身体,却怎样都无法阻止它因为过度恐惧而造成的抽搐。
“你知道如果这东西让别人看到会是什么后果吗?”陈皇后说。
“皇后……我……我……”我舌头打结了似的,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
“瑶跟你的关系不错吧,如果我没记错,你只比她早进宫了一年,平日看你们关系还算得上亲密。”
“是……我们年纪相仿……聊得也算投机……”
“就是她,说你在宫中施巫蛊之术害我,看我不信,非要引我到你的住处,说她曾亲眼所见你将刻有我名字的桐木偶人埋于地下。”
“皇后!我虽行巫蛊之术,但绝不是害您啊!”
“此时事关重大,我不敢让别人知道,只让她亲自挖开她所说的地方,不一会儿,她居然真挖到了一个偶人,我拿过来的时候,手已经抖得不成样子,但当我翻过偶人的时候,却清清楚楚看到,那上面写着——‘卫子夫’三个大字。”
我此时已泪流满面,伏在地上痛苦地抽泣,入宫多年,陈皇后待我一向不薄,可我身为一介奴仆,有什么恩情可以回报呢?思来想去只好做这样的傻事,行巫蛊之术去害卫夫人,只有卫夫人有难,皇帝才有可能怜惜陈皇后。
“阿雁,皇帝最讨厌巫蛊之术,你居然在宫中做这些事,如果被发现了,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下场吗!”
“对不起……皇后,事已至此,是我辜负了您,就请您把我交给圣上吧!”我仿佛一只失去翅膀的禽鸟,心如死灰地说。
“可如果失去了你,我身边就连一个可信的人都没有了,早年间我做梦,梦中有位白发老翁向我引荐你,说你是我的‘贵人’,等我梦醒后,居然真的在入宫的侍女中看到了你,我想,这一定就是冥冥注定。”
“皇后!”我跪行至她身边,哭着拽住她下摆的裙脚。
“阿雁,瑶已经不在了,你别怪我心狠。”她蹲了下来,轻轻揽住了我,“我知道你是因为我才讨厌卫夫人的,这件事,就让我们当做没发生过,偶人明天就处理掉吧。”
我拼命点头,此时除了点头之外,我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方式去回报陈皇后的好意,那时,我便在心里暗暗发誓,今后无论如何都要效命于她,哪怕拼了我这条命也在所不惜。
“楚服,她果然跟别人不一样吧,你也这么觉得吗?”我走之前,陈皇后问道。显然,她并不在意我的回答是什么,从她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情愫,我已洞悉了她们之间这份等同于我行巫蛊之术般的不可告人的秘密。
走出寝殿后,我仍心有余悸,大约走了两丈左右,突然看到地上似有什么东西在隐隐闪烁,我好奇地走过去,才发现那竟是一块温润细腻的美玉,我拿起来看了一会儿,总觉得似乎曾在哪里看见过,我猜想也许是刚刚楚服大人走时不小心掉下的,便也没当回事,捡了起来心想下次见到她时再给她。
然而这件事引发的后果,却足以让我阿雁抱憾终身,陈皇后与楚服大人,我与我姐姐的命运被卷入这场谜一般的漩涡之中,面对汹涌而至的祸端,我们甚至连反击的余地都没有。
第二天的清晨,初升的太阳刚刚将宫殿包围起来,武帝的手下便如一只只乌黑的蚂蚁般涌进了椒房殿,他们遵圣谕而来,连陈皇后居然也不放在眼里,在宫里搜寻许久之后,他们终于安分了下来,带头的是一位眼生的侍卫,但紧随他身后的那人,我却一眼就认了出来,直到这时,我才终于知道昨夜在寝殿外看见的那块白玉的主人是谁!那曾给陈皇后送御赐糕点的宦官,正一脸狞笑地望着我,而那块白玉,曾是卫夫人赏赐给他的贴身之物,这么说来,我一切都明白了,昨晚一定是他偷听到了什么,才会招至今日的祸端!我跪在地上,手心却一个劲儿地冒汗,我试图闭上眼冷静些许,可宦官那张可怖的脸却一个劲儿冒在我眼前,令我片刻无法安宁。
“皇后,有人告发你在宫内行巫蛊之术,皇上派我等来搜捕,谁知竟真在你的寝殿内搜到了。”那侍卫扬了扬下巴,几名随从走上前来,将写着“卫子夫”三字的偶人拿了出来,“皇后,这可是从您床底搜出来的,对此,你还有什么话可说。”那侍卫大概官衔也不小,跟陈皇后说话的语气毫不卑贱。
“这东西与我无关,是我宫内的一名侍女瑶私下做的,被我发现后,已经将她处死了,你们应该去好好查查这事才对。”陈皇后用凌厉的眼神扫视着殿内的侍卫们,但我透过她乌黑的眸子,却看到了她那颗一如死灰般不可救药的厌世心。
“瑶?瑶已经死无对证了,皇后,这东西可确确实实是从你寝殿搜出来的,即便是瑶做的,她是你的宫人,你也脱不了干系呀。”那侍卫撇了撇嘴,继续说道:“不过,还有一件事让皇上非常愤怒,听说皇后您也‘金屋藏娇’啊。”
“大胆!你竟敢跟我这样说话!你就不怕我让你的脑袋搬家吗!”陈皇后大骂道。
“皇后,微臣不敢!但这是皇上下的命令,皇上已经知道你和那女巫的苟且之事了,皇上说了,无需审问,直接可将那女巫问斩!您这椒房殿,可要热闹一阵了。”
“楚服呢?她在哪里?”陈皇后站了起来,疾速如风般走到那带头侍卫面前,她紧凑双眉下那双秋水般的眼睛闪着寒光,暗青色的血管在白皙的脖颈的凸起,随着她的脉搏微微跳跃着。
“皇后,您失态了。”侍卫还未将话说完,便被陈皇后尖利的声音所打断:“她在哪里?!”
“她已经被关押起来了,皇后,在事情尚未查清之前,您也出不去这椒房殿了。”
侍卫抬起下巴向外指了指,这时我们才发现,殿外已经被护卫们围了起来,如今我们成了任人宰割的笼中鸟,想到一切皆因我而起,我便忍不住悔恨起来。
“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何苦要害我!”说罢,陈皇后趁侍卫不注意,抽出挂在他腰间的佩剑,直直地向那宦官刺去,可毕竟陈皇后自小娇生惯养,细嫩的手腕怎能挥动铁铸的佩剑,还未等刺过去,便沉沉地将剑丢弃在了地上,可即便这样,殿内还是引起了不小的骚乱,护卫们慌慌张张地将手按在自己的佩剑上,带头的侍卫也后怕了起来,连忙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匕首,并带着护卫们向后撤退,最后统统退到了殿外。
“皇后,我已经派人去向皇上禀报了,您好自为之吧!”透过薄薄的窗纱,那侍卫大声喊道。
我抬起脸看向陈皇后,只见她怒目而视,却不曾掉一滴眼泪,我深知已铸成大错,跪着向她诉说,希望她能让我面见皇上,将此事的前因后果一并说明。
“阿雁,你不了解皇帝,他疑心太重,一定以为这事是我指使的,但碍于身份,他大概不会杀我,但定是留不得楚服了。”
“皇后!此事皆因我而起!就由我想办法解决吧!”我说罢,重重地给她磕了一个头,暗自在心中揣测破解之法。
说到这儿,阿雁婆似乎故意卖起了关子,她舔了舔朱红色的嘴唇,转头看了看正在山头的太阳,暗自嘀咕了一句:“天色也不早了啊”,这句话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对我们说的,听她这么说,众人急了起来,首当其冲的便是我了,但堂兄似乎更想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便急忙给她倒茶,在众人的一度请让下,她才缓缓开口道:
“这话说起来又长了,可你们偏不让我走,这可怎么是好啊。”
“诶呀阿雁婆,说一半多扫兴,大家都等着呢,你究竟想出了什么破解之法啊。”婶子说道。
“我哪里想得到什么破解之法哟!我当时觉得,我一定是活不成了,所以想把这几年在宫中攒下的财物和我亲手写的家信托人送到姐姐家去,权当是告别了。”
“可你现在不活生生在大家面前吗?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呀,还是说武帝饶了你一命?”一位小时候待我很亲的伯伯说道,他白花花的胡子在风中摇晃,让人忍不住联想到春天的杨柳。
“你们若真想听,那我索性就讲下去罢,不过天色不早了,我可要长话短说了。”阿雁婆眯着眼看向远方,似乎这样就能将遥远的思绪变得清晰。
包围我们宫殿的护卫中,有一位叫做周昌岳的,我就是托他送财物和信件给姐姐,至于我为什么这么信任他,他为什么愿意帮我这个忙,那是因为我们早已私定终身,在此之前,连陈皇后都不知道呢。被禁足的当天中午,我收拾好财物,又将事件的经过写成家书,随后悄悄唤得他到偏僻的院落,郑重其事地将包裹给他,我与他眼含热泪地互诉了衷肠,虽然我如今沦为囚犯,但他对我仍是一片痴心,每当回忆至此,我总是要更伤心一些。
言归正传,他爽快地答应了我的嘱托,并承诺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姐姐家中,我对他千恩万谢,并许下了来世之约。三日后的清晨,他便带回来了消息,而这消息却看得我惊心动魄,那张麻纸上写得东西实在令人不寒而栗,但我知道姐姐心意已决,心痛之余,我还是保持住了仅存的冷静,将麻纸烧毁之后,去见了陈皇后。
待听完姐姐回信的内容后,陈皇后已坐在床榻上泣不成声,她在侍卫面前所奋力维持的一国之母的威严,在听闻这件惊天密谋之后彻底崩塌,但事到如今已别无他法,她唤我到她面前,第一次用她纤细的手抚摸我同样泪流满面的脸,我感到一阵清透的凉意,才发觉她的手是那样的冰冷。
那夜,我与陈皇后第一次不是以主仆的身份共处,在偌大寂静的宫殿里,她拉着我的手叫我雁儿,而当我叫她皇后的时候,她却微微皱了下眉头:“叫我阿娇吧,除了家人和楚服外,你是第一个这么叫的。”
说是寂静,其实不然,如果仔细听的话,你能听到殿外窸窣的脚步声和断断续续的说话声,那是护卫们在尽他们的职责,武帝的命令仍没带来,我们不知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此刻的陈皇后似乎对此毫不在意,她正认真地望着窗外皎洁的月亮,那月亮如玉盘般挂在天际,但细看却又很柔弱,似乎风一吹就黯淡一下似的,陈皇后眼睛里溢满了月光,远远看去像极了含泪,她轻轻叹着气,每叹一下,眼前的烛火便闪烁一下。
五日后,侍卫们又一次包围了椒房殿,但这次带来的是武帝的消息。上次带头的侍卫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先是假情假意地像陈皇后行了礼,随后清了清嗓子,说出了武帝的旨意:
“楚服明日就要被当街腰斩啦,而皇上对陈皇后您真是重情重义,让您挑选几名侍女,即刻迁居长门宫呢。”
换了一身素服的陈皇后异常冷静地双手扶地行了叩谢礼,但在她站起来的那一瞬间,我却看到了她流在双颊上的泪痕。可是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确认,我急促地在侍卫中寻找周昌岳的身影,在众人中,我看到了脸色铁青的他,他的嘴巴抿成了一条线,但眼神却坚定地望着我,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看到他轻轻地向我点了点头,霎时间,我感到双腿发软,眼前一黑,便陷入到了一片死寂之中。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看着周遭陌生的环境,才知道此时我已身在长门宫,晌午的太阳正旺,将地上刺出一道金黄色的口子,我躺在床上,望着这口子出神,却看到一团青黑色的影子将口子缝合了起来,不出意料这是有人来了,还未抬起头看来人是谁,我便感到脸颊有些痒,伸手去挠时才发现那是我的眼泪。“阿雁!我的好阿雁!”陈皇后走过来抱住了我,她带有清香味道的头发垂在我的鼻尖上,让我想起了姐姐,我闭上眼睛,试图用同样力道的拥抱回应她,却发觉我竟已使不出一点力气。
“皇后,事已办妥。”我用微弱的声音,在她耳边喃喃道。
我感受着她身体所发出来的颤抖,那如泉水般的呜咽声像挂在门廊前被风吹响的清脆风铃,她的手掌紧紧贴合着我冰凉的后背,透过薄薄的一层衣纱,那份来自她体内的温热正逐渐向我的身体蔓延,不知道为什么,在那样悲怆的情境下,我内心深处竟萌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之情,而这份幸福之情,却在我想起姐姐后,顿时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是啊,姐姐,我的姐姐!我那甘心替楚服大人而死去的姐姐!
姐姐读了我托周昌岳送去的信后,当即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拿着我寄回家的财物,马不停蹄地行至距长安城不远的翠华山,翠华山内隐居着一位名叫左少方的方士,这位方士素有“千面神仙”美誉,听闻经他易容的人,其父母都无法辨认,他常年久居山间,不问世事,据传闻此人已有百岁,左方士不爱金钱,也不慕权贵,自然不是寻常人得以求见的,但当他在屋内听到姐姐跪诉来意后,却急忙为姐姐开了门。
“楚服?你是说当今服侍于皇家神祀的楚服吗?”
“正是!老先生,她对我有恩,眼下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袖手旁观!”
“也许是缘分罢,你且进来!”
说罢,左方士便让姐姐进了住处。
原来,楚服大人是左方士的弟子之一,出师后便独自下山了,若是旁人,方士自然是理都不理,但毕竟是自家的弟子,他也耐心地听姐姐说了起来。
“老先生,我是一介妇人,但也知道知恩图报的道理,楚服当年在几个流氓中救下了我和妹妹,当今她有难,我一定想方设法营救她,以报恩情!”
“你既然来找我,我也猜得出你打算救她的方法了,只不过,这样一来,你就得替她去死,你想好了吗?”
“老先生,就请您将我易容成楚服的样貌吧!我意已决!”
“好,既然如此,我就帮你一把。”说罢,左方士唤来弟子慈帮他打下手,直至深夜,姐姐才从山中归家,当她撩开那张遮面用的黑纱时,呈现出来的,是一张与楚服大人一模一样的脸。而左方士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在帮姐姐做好易容后,便带着十二岁的弟子慈去了天柱山隐居,后事则不得知。
姐姐将事情经过全数写到了回信中,待周昌岳去收信时,又与他精心密谋了调包之计,堂而皇之地换人是绝不可能的事,好在周昌岳三更天的时候需要在狱中轮班,只需要让姐姐藏匿在运进狱中的稻草车中即可,但这一举极其冒险,一旦被发现则毫无生路,周昌岳被姐姐以身赴死的报恩之举所打动,冒死答应了下来。姐姐这份“士为知己者死”的勇气和魄力,我想当今尚未几个男子可以做到,因此我的姐姐,她虽是一介女流,但绝对称得上是知恩图报的君子!
在得知姐姐的计谋后,我如实告知了陈皇后,陈皇后伤心欲绝,她哀伤的眼神和流出的泪水是抚慰我内心最好的药剂,我沉醉地享受着痛苦,感受内心如刀割般的快感,在隔天看到周昌岳向我微微点头,暗示我事已办妥之后,这份痛苦更加外化,如一口隐形的钟般向我砸了过来,我感到五雷轰顶,彻底晕厥了过去。
因此,真正的楚服大人已在周昌岳的帮助下外逃至市郊,而被腰斩并在闹市悬挂头颅示众的,是我那可怜却又勇敢的姐姐啊!我甚至能看得到她微微上扬的正轻蔑笑着的嘴角,她的碎发在空中飞舞,紧密的双眼一如睡着般沉稳与安详。我还能想象,人们正围在她头颅下面,那小贩正唾液横飞地跟众人显摆他的灵通消息,说此人是怎么行巫蛊之术害人,又是如何引诱皇后的,那张与楚服大人一模一样的脸,过不了多少时日便会引来蚊虫,光滑的肌肤也会皱得如同浸泡过的麻纸,虽然我不能亲历这一切,但我闭上双眼,却能看到她耳垂下侧那一颗极小的黑痣,那是生长在姐姐身上的黑痣,是她与生俱来的印记,无论她易容成谁的面貌,我都能凭借那颗黑痣一眼认出来她,正骄傲地仰视世人,已死来报恩的勇士!我的姐姐啊!
事件随着姐姐的死得到了平息。此后,我与陈皇后在长门宫久居,期间,一位名叫司马相如的大人为皇后写了一篇《长门赋》,但不知怎得,坊间都传闻是陈皇后花重金请司马大人写的,其实不然,无非是司马大人想出名搞出来的噱头罢了,但无论如何,也为陈皇后博得了一些同情之声,但陈皇后对此不以为意,她甚至从未读过那篇世人皆传颂的《长门赋》。没过几年,陈皇后因内心苦闷郁郁而终,而我则受到了武帝的宽待,给了我一些路费,便让我回乡,回乡后又遭旱灾,老家也无亲眷,便待着外亲表妹落脚至此,后面的事想必大家都知道了。
说罢,阿雁婆长叹了一口气。此时夕阳已全部没入山脚,四周开始被黑幕笼罩,众人听罢后皆连连称奇,随后便也散了,唯独阿雁婆仍坐在原地,她用那洁白却因年老而皮肤松弛的手腕擦拭着眼泪,微风吹拂着她黑白相间的头发,不知为何,我从心底蔓生出一种只有秋日才会有的悲凉。
“大家都走了,我阿雁的故事说完了,你也走吧。”她轻轻跟我说道。
“阿雁婆。”夜幕逐渐变深,我已看不清她的脸。
“怎么了?话说,你是老郑家的孩子吧?”
“是的,过不了多久我就要离乡了。”
“啊,在外可要照顾好自己啊。”说罢,阿雁婆便起身往回走。看着她孱弱的背影,我也慢慢跟了上去。
周遭只有风声,但风却将千家万户的炊烟味道送进了鼻腔内,抬眼望去,月亮竟不知何时爬上了天际,都说月朗星稀,但今夜的星辰却格外繁密。
“阿雁婆,我看到了。”我用极轻地语气向她说道。
“你看到了?你看到了什么?”阿雁婆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说。
“你这里,有一块指甲大的淡红色胎记。”我说着,将自己的右胳膊了起来,指了指手腕处。随后又说道:“你擦泪的时候我看到了。”
“啊,这……这有什么,胎记嘛。”
“陈皇后在这里也有一块指甲大的淡红色胎记,对吧?”我深深呼了一口气,看着眼前的阿雁婆。她似笑非笑的脸上有令我说不出的复杂情绪,但那顺着脸颊滑落到脖颈处的眼泪,却让她整个人在黑夜中颤抖起来。
“没这回事,没这回事。”阿雁婆无力地说道。
“是你自己说的,陈皇后,右手腕处的胎记,这种事总是能在不经意间说出来,并且绝不是假话。”
“一定是你听错了,年轻人。”
“是你吧?你就是陈皇后吧?你就是前朝的陈皇后吧?”不知怎地,我的声音也开始颤抖起来。
“我……如今,我只是一个普通妇人,那些往事对我来说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你就当故事听罢。”她微微摆手,语言中除了不得已的洒脱之外,还有几分苦涩。
“所以,阿雁的姐姐为了报恩替楚服死了,而真正的阿雁为了报答陈皇后的恩情,也一定是替陈皇后死了吧。”我说。
“阿雁啊,阿雁她啊!”眼前这位气质不俗的妇人终于忍耐不住,她拼命克制着哭意,但那哽咽的声音却硬生生从她嗓子眼里挤了出来,“阿雁她太傻了,只因为我为她保守了巫蛊的秘密,她竟然也愿意以身相报,以成全我和楚服!”
“那么,这事又从何说起?”我问道。
“她姐姐死了以后,她大病了一场,身体十分虚弱,但她是个善良的人,看我日夜流泪伤心,于心不忍,竟也谋划了一场大计,听后我立刻回绝了她,但她跟我说,她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除了我,谁也无法让她感受到生命的活力,可那计谋实在太过残忍,我始终无法答应啊!为了让我出宫与楚服余生相守,她竟愿为我赴死!你有所不知,长门宫内有一口水井,她说淹死的人浸泡过后便看不出样貌,于是想以假乱真,穿着我的衣服去投井,让众人都以为我已经死了,而我,则可以摇身一变成为她,在周侍卫的帮助下离宫,长门宫内侍奉我的就那么几个人,很多侍卫连我长什么样也不知道,她思虑周全,事先与周侍卫结亲,随后声称嫁人离宫了,但其实她仍留在宫内,说嫁人离宫只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方式罢了,等她死后,众人也不会怀疑少了一个侍女,而过几年,让周侍卫说丧妻,这么一来,一切都说得通了。”
“所以,她还是这么做了?”
“是啊!”眼前这位妇人的双颊已被眼泪打湿,在月光的照射下,微微发着热光,我看向她的双眼,却被她眼神中流溢出来的悲痛和绝望所撼动,一时间竟望得出了神。
“她啊,穿着我的衣服,逼我跟周侍卫出宫那天,我久久不肯撒开她的手,我就这么攥在怀里,我说我怎么能让你去送死!你姐姐已经为楚服而死了,你怎么能为我而死!你知道她说什么吗?她说这是报答我对她的恩情,她的目光炯炯有神,我如今还记得那样貌,她如同侠士般大声说道‘谁说只有男子讲义气、不惧生死,我们女子也可以’,再三纠缠下,她终于说服了我,她捧着我的脸,叫了我一声阿娇,随后拂袖扬长而去,那背影,我如今还会梦到。”
“这说是义士也不为过!”我的胸内仿佛燃烧着熊熊烈火,眼前浮现出阿雁那了不起的背影。
“是啊,她和她姐姐都是义士!我就这么出了宫,在周侍卫的帮助下见到了楚服,我们抱着哭了很久,哭得身上毫无力气,过了几天,就传来陈皇后去世的消息,但说法是陈皇后郁郁而死,其实我知道,武帝是帮我体面,不管他认不认得出我,让我‘郁郁而死’,对他、对我,还是对这大汉朝,都是最好的说法。”
“陈皇后,今日之事实在是令人称奇!我甚至不知如何表达我的内心!”
“这件事,就请阁下也埋在心里吧,大家伙对这件事想必也是半信半疑,希望你就权当个故事听,把我阿雁,当一个疯疯癫癫的婆子吧。”
“那么,晚辈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请说吧。”
“那位楚服大人,如今身在何处?”
陈皇后抬头看着漫天的群星,眼睛里闪烁着月亮般明亮的光芒,那两道泪痕仍挂在她干瘪苍老的脸上,不知为何,让人联想到即将熄灭的蜡烛,晚风吹得发丝乱飞,引得脸上一阵瘙痒。
“她啊,此刻大概正在跟阿雁她们下六博棋吧,你有所不知,楚服是下六博棋的高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