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
落灯花棋未收,叹新丰孤馆人留。
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忧,都到心头。
——徐再思《水仙子·夜雨》
北漂,在现代,给人的印象是鳞次栉比大厦、川流不息车群、灯火璀璨繁华夜对慕名而来人的挽留。而北上,在古时,是连贯城与京的黄土直道,是骠骑将军金戈铁马战蛮夷的压痕,是江南商贾子弟乘船摇晃过的片片涟漪…
在许多或自愿或被迫北迁的人群中,有这样一部分人:他们心怀着作为一国遗民的亡国之恨,兼揣着作为落魄文人的前途无门,被迫背井离乡,北上旅居,在他乡郁郁不得志中数白发新生,叹人生无常。散曲家徐再思,恰恰就是其中一个,在羁旅异乡的秋夜里侧卧听雨,只盼家乡风景入梦来。
最先觉察到秋的气息的,是世间渐黄而枯的树叶,自交织纵横的枝条纷扬落下,带来几阵凉薄的秋风。于是秋的讯息传达到了凭栏观景的人眼里,也传达给了市井街头吆喝叫卖的小贩,一传十十传百,家家都知添衣裹巾,铺上厚褥了。这时一阵秋雨稀稀零零飘落,交织成网,将寒气压融于世,人们终于真正认定,秋来了。
“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到夜半,雨声淅沥,旅馆冷炕上侧卧的人,不知怎地梦中惊坐起,点起烛花,在忽明忽灭的光晕中,渐渐泪眼模糊。应是雨打落叶,惊断旅人的梦,风袭瓦檐,却携不走旅人的愁。起首句以雨打梧桐起题,渲染萧瑟落寞的氛围。关于梧桐在诗词中的意象,纵览唐诗宋词元曲,大多都是在诉说悲情。
“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熏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客清漏长。”王昌龄在《长信秋词》中凄婉说到。宫廷园林中雕满繁复花纹的井边,梧桐静静伫立,抖落一身风霜,一袭金黄。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李煜在作《相见欢》时举目凄然。月牙儿将银光洒向阶下,坐落在交错楼座最深处的小院儿里,有梧桐树悄然拦截满院秋色。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苏轼在《卜算子》中描绘着。夜深人静,月挂疏桐,滴漏告夜半,孤鸿过天穹。桐树间清晖透过,擦亮苏子满腔孤高自许。
梧桐与雨,亦是多年不变的话题。看晏殊所作“绮席凝土,香闺掩雾,红笺小字谁错付。高楼目尽欲黄昏,梧桐叶上萧萧雨。”,再感受李清照所说“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因那风吹落叶,雨滴梧桐,总是凄清景象,孤独忧愁便无需多言,跃然纸上。
不过梧桐也不尽是伤感话题,也是象征高洁品格和忠贞爱情的存在。诗经里婉转动听的四字节拍,道出纯真美好的万物品性.“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凤凰鸣声越山岗,堕苍穹,梧桐茂密生长,身披朝阳,富有希望的色彩在栽桐引凤的说法中熠熠生辉。
再看古代传说中提到梧雄桐雌,同生同死,梧桐枝干挺拔,根深叶茂,便成了诗人们笔下忠贞爱情的象征。陡然记起《孔雀东南飞》里刘兰芝和焦仲卿的爱情悲剧,石阶满台霜,鸿雁渡南方,犹记那东西松柏,左右梧桐,枝枝覆盖,叶叶交通。忠贞不渝的爱情,就在这繁茂的梧桐华盖中郁郁青青,为后人歌颂。
“三更归梦三更后”,三更即是午夜,午夜梦回,梦回故乡,故乡难归,难归难寐。当夜幕深沉,星月高悬,烛火映照这满堂空寂,无端就生出“抱膝灯前影伴身”的孤独,于是“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著远行人”的联想浮现脑海——便更期盼那家的温暖。
宋代贺铸曾在《忆秦娥》里这样说着:“三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梨花雪,不胜凄断,杜鹃啼血。”三更的月,照一院凉光,三更的秋雨,落一地凄清,三更的梦,引一不归人。
“落灯花棋未收,叹新丰孤馆人留。”油灯结成花形的余烬,棋盘上零零散散搁着的残子,无不透露出诗人的百无聊赖与惆怅。并不同于闲敲棋子落灯花时的轻松,因为那亲密的朋客会赴约,远在家乡的亲人却无法渡过这山海!
汉高祖刘邦为父改城路格局,迁丰邑人,而成新丰。唐初臣子马周年轻时留宿此地旅舍,店主见他贫穷,便不予他好酒好菜的招待,尽管马周取酒一斗八升悠然独饮,却不免心有受冷落的哀叹与羁旅的客愁。同是客旅他乡,所以徐再思叹马周,也是在叹自身吧。
“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忧,都到心头。”青瓷枕上,一梦浮生,荣华富贵都享有,醒后黄粱未熟,才发觉只是现实半晌。卢生一梦黄粱,而徐再思也多希望这风雨飘摇的十年是一梦啊。他本应是那温柔江南乡里的翩翩墨客,如今却北上滞留十年,十年不归,仿若一场令人嗟叹的梦。在江南的父母啊,是多年来放在心坎的白月光,却因空间相隔未能尽孝,实是折磨人至肝肠寸断。
天一阁本《录鬼簿》里记载徐再思仅位至“嘉兴路吏”,在官途上的郁郁不得志,让他亦有英雄失路的感慨。因为是南宋的遗民,再加上元代社会对南人与知识分子的歧视,他入仕困难,难登庙堂,离家甚远,难处江湖。落魄与无奈融进他年年的岁月,后人了解后不免叹息同情。若居他的位子,十年漂泊,十年难饮家乡水,意志力不强大的人是难熬这折磨的。而徐再思不仅吟出这爽朗的元曲,淡淡吐露出自己的形孤影单,还不忘为中华文坛贡献知识分子的一份力,实是令人钦佩。
既是羁旅他乡,那便少不了沿途的好景致。尽管有哀思,也有放浪形骸的时候,于是翻看他的曲儿,去追溯他眼中的美景。
自飞天下九龙涎,走地流为一股泉,带风吹作千寻练。
问山僧不记年,任松梢鹤避青烟。
湿云亭上,涵碧洞前,自采茶煎。
——《水仙子·惠山泉》
数条涓涓细流如同巨龙吐出的涎水自天而降,落地再汇成一汪泉水汩汩流淌,风自青空吹来,仿若千丈白绢在悬崖峭壁间飘扬,倒似那“飞流直下三千尺,疑似银河落九天”。山僧们不问何年何月何日,只在巍巍青山、古寺深庙中静坐丘樊,任白鹤随山间烟腾风而上,于青翠中点染淡白一抹。山僧们便在那湿云亭、涵碧洞前采叶,就泉水煎茶,闲云野鹤的日子也不过如此了。
看罢,即使漂泊数年,也不改他骨子里的清丽。他“好食甘饴”,故号甜斋。明·朱权在《太和正音谱》中评其词“如桂林秋月”,不无是处。徐再思在感叹人生时,不免有“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那伤感悲凉的情绪,但终究还是落于“湿云亭上,涵碧洞前,自采茶煎”的干净利落,陶然忘机。这大概也是,他为自己那飘荡北游的命运里找的一丝慰藉罢。
“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
落灯花棋未收,叹新丰孤馆人留。
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忧,都到心头。”
徐再思写物寓言,从侧面落笔,观梧桐,观芭蕉,观雨,三者交融在一副秋天背景的图画里,映照了羁旅他乡人的愁思苦闷,实在是环境渲染得当。“以我观物,而物皆有我之色彩”,主观的悲怆赋予景物那哀伤的情调,算是悲情的“推己及物”了。元曲,多是流传在市井乡民口中的朗朗上口的小调,因此是要淳朴自然、清新爽朗。“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境界,是要环境烘托,词句描摹,更要有情感去落下那点睛之笔。徐再思,三者皆有,所以自然有阳春白雪在诗篇中脱颖而出。
尽管元代社会有“八娼九儒十丐”的说法流传,徐再思这个元代文人也未放下他手中的笔,未放下他心中谨守的文人理想。尽管漂泊不易,他也在孤寂难熬的夜里,侧卧床榻,静坐到天明。
无论是古人的北上,还是如今民众的北漂,最初的理想一直是支撑前行的心头明月。所以,待明朝,虽走过千山万水,也不要忘某日归乡,不要忘江南二老,不要忘最初的热血方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