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小山东的时候,是大一那年的暑假。那年暑假,因为父母和姐姐都在浙江的一个地方,我便去哪里和家人团聚。于是就再父亲工作的地方认识了他。
(一)身世
小山东,因家在山东,故而被厂里的人称呼为小山东,是一个十五六岁黑瘦的小男孩。他憨厚、实在,本分,你可以用很多诸如这样的词汇来形容他——这个乐呵呵的单纯小孩子。而他平时的装束较为随意,发型分为两种,理发前的蓬乱,理发后的平头。光着膀子,精瘦,又被太阳晒的和脸一样黝黑。一条不大合身的黑色裤子,拿一根鞋带扎在腰间,裤腰常因为鞋带有心无力的管辖范围,叛逃外露出来。一双手工做的布鞋,套在无袜子的脚上。他住公司提供的简易宿舍——所谓简易就是只有四架双层床,两张简易的桌子,没有柜子等等,仅仅满足睡觉这单一功能。两床大棉被,堆在床角,一个大的行李包装满衣服,算是他全部的行李。我在哪里的时候,恰逢暑假,他也只给我留下了这个印象。而小山东也并非他的名字,他具体叫什么大家也没有详细的问过。
这似乎也不太重要,好像在我们的文化习惯里,有两种人常常是没有名字的。一种是太有名气的人,诸如我们讲的汉武帝、唐太宗,鲁迅或老舍,他们活着的时候,直呼其名,他们不高兴,我们就会不开心,到他们死了时候,大家也就叫习惯了。还有一种是太没名气的人,比如我们村的大队、老坛、二老马、燕啊奶等等,终其一生我们村很多人也不会记得他们叫什么,他们活着的时候,直呼其绰号,大家开心,他们也不生气,到他们死了时候,大家也就叫把他忘了。又比如像小山东,对于这两类的人来讲,真名的用途实在不太重要。
父亲和他相熟的时间久一些,父亲才知道他的身世。
小山东和父亲讲:他的父亲因外地在工地出了事故,残疾了,丧失了劳动力。母亲耐不住生活的困苦,改嫁了。小山东家里还有一个姐姐,还没结婚。小山东初中没上完,眼看要衣食无着,就跟着村里人来到了这个地方,托人进了这个工厂。
要说他有什么盼头,大概就是盼着姐姐能早点结婚,以脱离这个困苦的家。又希望自己能多挣点钱,给父亲治病。
这大概就是我们能知道的他的身世,一个本该在学堂里接受九年义务教育的学生,现在在一个制造厂做一个产线工人;一个本该在父母膝下撒泼卖萌叛逆的孩子,现在在一个制造厂做一个产线工人,仅此而已。
(二)日常
父亲和小山东上班的地方是一个生产外贸童车厂,他们都在组装车间,小山东主要工作负责就是入库——从打包线上卸下来一箱一箱的童车,放到推板车上,拉倒库房,再按型号一箱一箱码好。出货时,再从库房拉出来,一车一车,码放在集装箱车上。工作的环境就是库房和集中箱——两个即闷热又黑暗的地方。一个月休息两天或者不休息,早上8点半上班,下午7点下班,一个月2500元。
日常中的小山东大多承担了打杂的角色,所谓柿子要拣软的捏,大部分车间主任会使唤他做一些大家不愿意做的事情。这个时候小山东会吆喝一声:“好!”然后匆匆跑去干活。只是“好”的音调常常有气无力,因为他常常是中间休息最后一个停下,又是最先一个被喊去动的人。但小山东不管,有钱挣,似乎是最大的动力。
一同上班的还有四五位二十岁左右刚刚结婚的人,是来自同一个地方的堂兄弟。他们膀大腰圆,且性格比较彪悍,与小山东一起同住宿舍,小山东生活在其间少不了受他们欺负。
一次下班,他们一帮人回答宿舍看到发现宿舍暖瓶没有水了,便命令小山东打水,小山东累了一天,动的稍稍有点慢了一些,然后就拳脚相向。最后小山东自然也没有省掉打去打水。第二天,小山东带着一个青黑色的眼圈,依旧乐呵呵的来上班,中间休息时,依旧乐呵呵的给他们跑腿出去买饮料。
这样的事情整个暑假发生了很多,直到这些没有定力的人,受不了工作的辛苦,一起辞职,才从根本上改变。
每每想到这些事情,会觉得世间的事情很奇妙。
我们常看到有人被欺负,被欺负的人常常有共通的特点——孤立无援、势单力薄、木讷寡言、消瘦软弱。有人以此为乐,似乎霸凌的意义,以足以让他们感受人生的巨大成功和自己形象的伟岸,也似乎在那一瞬间,他们体会到了雄霸天下的感觉。
有人常常觉得世间众生皆苦,他们觉得自己很渺小,他们热心肠的帮助一下周围的人,做着在他们心中不大不小的事情。
这两者常有一个区别——那些觉得自己自己王霸到不行的人,实际看来是那样渺小;那些把自己看的很渺小热心人,实际看来是那样的伟岸。可谓是对求之不得的最好诠释。
尾声
因为小山东自己年龄较小,那个平时看起来和蔼可亲的主任,看起来还算让他觉得可靠,小山东又觉得自己每月的工资放在自己的身上会被室友恐吓走,他就把工资存在了主任那里,自己每月只留下了基本的生活费。两人相安无事这般到年底。
听父亲说,年底放假,小山东向主任去结他这一年的工资,本应该结2.5万的工资,主任只给了他2万。主任说,某月小山东取了5千元,小山东说自己没有取,两人关于这点就说不清楚了。因为这个事情,是两人之间的事情,老板和大家都不好怎么评价。听父亲说,小山东最后含着眼泪,揣着自己省吃俭用的2万块钱回去过年,样子让父亲想起来至今还觉得为之心酸——这一年他承受了他这个年龄不该承受的太多的东西。
年后,父亲母亲因为翻新家里的房子的事情,便辞职不再去,我也听不到再关于小山东的一些事情。
我常会想到小山东——那个困苦艰难里乐呵呵的小孩子。
他孤立无援,一人在外漂泊。既无生活上依靠,也无人生上的开导,但他心中仅存有一个念想或是奢望——就是挣到钱,改善家里的状况。所以他受欺负,他觉得这个是小事,虽然觉得是大事也没法扭转。他受欺骗,受嘲讽,他也闷头忍下。依旧可以乐呵呵。但是他年底结工资被主任坑去5000千块钱,是他绝不能忍的事情,他唯有哭——为了绝望无助和怎么可以这样而哭。因为对有钱的期盼,可以抹平心中的创伤。因为没钱的现况,可以激起无数的绝望。
其实不知道此生是否还有机会再见到或者联系到小山东,又或许,他一直都在,只是又换了一个名字,又换了一副装束,一直在我周围生活着。
2017/08/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