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胆囊发炎,虽然吃药控制住了,却整天捂着肚子,坐在椅子上发愣,连我说笑话,她也板着个脸。
“你为什么都不笑呢?”我问。
“我不是不笑。”她嘴角挑一挑,“是不敢笑啊!一笑就疼。”
她这话,使我一下子回想到了四十年前,父亲病的时候,她也叮嘱我,别逗父亲笑。
“让爸爸开心,有什么不好?”我不懂地问。
“开心可以,但不能笑。大手术,还没长好,一笑伤口就裂了。”
躺在床上的父亲点点头,对我挤出一丝苦笑。
也想起三毛,过世前一年,听说她因为从楼梯上摔下来,断了肋骨,我去荣民总医院看她。
她没化妆,拉着被单遮脸,一边怨我不先通知就去,一边怪我总是说笑话,害她笑一下,肋骨就疼一下。
最近和杏林子聊天,她也说:“刘墉真坏,老说笑话,害我笑。”
长久的类风湿关节炎,侵蚀了她的全身,手脚变了形,身体变了形,连上下颚的关节,也因为萎缩而压迫了食道和气管。她的声音很美,可是现在没办法大声说,说也说不久。她过去也很爱笑,而今却怪我逗她笑,害她咳嗽。
所幸她的心还是那么喜乐,用嘴角轻轻对人笑。
其实在二十多年前,我也受过笑的苦。
一天,我正作画,有位老同学来访。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一边看我挥毫,一边说自己的近况。
“我到屈尺去,看那边的溪水好清澈,就一个人,脱光了,下去游泳。”很有文艺才华的他,非常细腻地形容了四周的山光水色,述说他怎么试探溪水的温度,感受沁心的凉爽,忘我地漂浮其间。尤其当他形容日光照下来,射过他拨水的手指间,把他的身影映在溪底,更是美极了。
很有文艺才华的他,非常细腻地形容了四周的山光水色,
述说他怎么试探溪水的温度,感受沁心的凉爽,忘我地漂浮其间。
“我漂着、漂着,看着自己的影子,觉得自己好像……好像……”他沉醉在回忆里。
“好像什么?”我停下笔,问他。
他看看我,似乎还在回忆中,突然抬头,说:“好像一只大乌龟。”
我做梦都想不到他那么美的形容,到头来竟像只大乌龟,于是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他一副正经八百、十分不解的表情,惹得我更笑弯了腰,而且是向外呼气的笑,到往里吸气的抽笑。
当天夜里,我的气喘病复发,紧急住进了医院。
从那以后,即使听到很好笑的事,我也忍着,尽量在大笑几声之后结束,绝不发出抽气式的笑。
“笑,有时候真不容易。”
最近一位新闻界的老朋友对我一边说,一边摘下她的老花眼镜,又掏出面纸,擦擦左眼角,再蘸蘸右眼角,叹口气:“唉……一笑就流眼泪。”
她走了,我随手翻书,翻到野口悠纪雄的《超学习法》,其中有一段说:“像黑塞或罗曼·罗兰的作品,如果没有高中生丰富的感受力是读不来的。”又说,他希望退休之后,能重读一次高中时看的书。只是相信已经不可能唤起年轻时的感动。
合上书,我想,笑或许也是如此吧!
记得年轻的时候,最爱听黄色笑话,甚至在军中还有讲荤笑话的比赛,大家运足了丹田之气,放肆地大笑。
然后,进入社会,尤其在跑新闻的那段时间。截稿前,明明忙死了,却常有人停下笔,说个笑话。
管它好不好笑,办公室里都会发出一团笑。而且愈累,笑得愈大声。似乎用那笑,作为一种深呼吸的运动。
又过了二十年,我开始喜欢看古典笑话,在文言文的句读间,找寻古人辛辣的幽默,且把那幽默带上应酬的餐桌。
一桌老友,都有意气风发的当年,也都带来拿手的笑话,你一段,我一段,谁也不让谁。
有人会一边听一边拿笔记,说要回家讲给老伴听。
也有人口沫横飞,说的却是不久前才对同一批朋友讲过的笑话。
大家一样听,一样笑,一样掏出面纸,擦眼角不听使唤而流出的泪水。
我想:不同年龄爱不一样的笑话;同样的笑话,不同年龄听起来,是否也有不一样的感觉?就像这群老朋友,由笑人生的现象,到笑人生的无奈。
常想起小时候的一位长辈,很爱打麻将,却总输,有一天和牌,而且居然是清一色自摸,发出少有的开怀大笑。
可谁曾想,在笑声中,那位长辈慢慢滑下椅子,死了。
自那事情发生后,常听大人提起,好像说一个悲剧,又像说一则笑话。
每次大家都哈哈笑几声,听不出是高兴还是应付。只是现在回想起来,哪个笑话里没有自己的影子?哪个笑话的背后,没有这种人生的讽刺?
想想那笑着溜下椅子的老人,断气之前,还能大笑几声,岂不是喜剧的结局?
比起那些由不敢笑,到不能笑的许多人,能笑几声,哈哈哈,管他是真是假,不都是一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