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70~1999
我的父亲生于1969年,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几户人家挤在一个四方形的院子里,他们都姓上官,往上追溯到一千年前,乃是大唐楚国公上官仪的后裔。但如今环顾四周,这里既无珍宝珠玉,也无雕梁画栋,更无宾客盈门。爷爷的全部家当,是一把镶边的黑漆算盘,他在大队当会计。奶奶的全部家当,是一口绘了牡丹的硬木板箱,这是当年的嫁妆。
此番光景,着实不好意思提什么“光宗耀祖”。
我父亲是他们的第三个孩子,他们的大女儿和大儿子已经四五岁了。爷爷名毓沣,按照五行规律,他给儿子起名柳民。这是一个极其平凡的名字,就像他平凡的一生。父亲出生的时候,浑身通红,血管毕现,像只小耗子,惨兮兮的,众人说:“恐怕不能活。”
“养着试试看。”奶奶说。
在当年,养活一个孩子并不是一件容易事。
所幸大队成员都是本家人,所以很少有人偷奸耍滑,一年到头还有少量余粮。所有人都有饭吃,并不代表所有人都能吃饱。每天的配额并不多,勉强能吃个半饱,不至于让人没力气干活儿。由于奶奶营养不良,所以奶水不多。
父亲属鸡,而且是冬天出生,人们笑着说:“冬天缺粮,鸡要挨饿,好不容易吃顿好的,那是要宰了过年,所以命不好。”
当时的面粉里,糠比较多,婴儿喉管细,吞不下去食物,奶奶把蒸好的馒头撕成小块儿,放嘴里嚼成糊糊,再俯身用舌头拨到婴儿嘴里。屋檐下年年有燕子,它们便是如此嘴对嘴喂养幼燕,这便是自然的共性。馒头不仅难以下咽,而且没有味道,大家一般会在里面掺杂柿子粉。柿子是秋天采摘的,晒干,磨成粉。
到了春天,正是粮食紧缺的时候,奶奶㨤着篮子在野外找吃的,二月,初春的雪刚一融化,刚冒尖的柳芽勉强可以当菜吃,还有一些挂在树上的烂柿子也可以充饥。三月,最受大家追捧的是榆钱,捋下来,洗净,裹上面粉蒸着吃;也可以做成面饼,抹上油烙着吃;小孩直接抓一把榆钱就往嘴里塞,也不洗,也不管有没有虫子。
洋槐花也可以吃,做法的榆钱一样,只不过洋槐花的花期只有十天。马齿苋、灰灰菜、蒲公英,都是饭桌上的美食,所有人都在土里刨食。尤其是学校的孩子,课间时间都不放过,一股脑儿钻进田野里挖野菜。椿树芽也可以吃,只不过有一种奇怪的气味,有人觉得香,也有人觉得臭。
过了春天就好说了,夏天有麦子,秋天有红薯,都可以做成面粉。值得一提的是红薯秧,嫩的红薯秧可以做成凉拌菜,也可以和花椒叶一样,掺进面粉蒸成菜馒头。不仅野菜可以吃,虫子也可以,幼蝉,蚂蚱,大牙土天牛,掐头去尾,或炸或烤,虽然没什么肉,但味道相当诱人;田鼠、野鸡、野兔也是极为少见的野味,不过现在它们都是保护动物,吃不得了。
无论如何,我爸被爷爷奶奶拉扯大了,虽然看起来还是病怏怏的。正巧,队里的耕牛产仔,却产下死胎,爷爷便把死胎带回家,处理干净,下锅撒盐煮给孩子吃。果然,肉汤滋补了半个月,我父亲的身体健壮起来,爬山下水都不在话下了。
家里人口越来越多,挤在一个院子里是不现实的,结婚生子后都要搬出去住的,爷爷排行老四,前面的几位兄长早已另立门户,如今挨到他了。爷爷其实早做打算了,经常和自己的玩伴上山搬石头,几年下来,在院门口堆成一座小山。这些石头稍微加工,就可以用作建筑石材。
找好宅基地,一行人上山选木头,粗的做房梁,细的做椽木。年轻人和泥做砖,这种泥坯砖掺了秸秆,结实的很。方石地基,泥砖砌墙,再用几十根圆木搭建好屋顶,房梁上要裹上红纸,用麻绳绑上一双筷子和一枚铜钱。房顶放上熏制的拇指粗柳枝条编织成的厚实席子,铺上厚厚的泥浆,最后密匝匝地放上瓦片。油毡纸做的天花板,四面墙简单粉刷。爷爷有了自己的大院子。
前门进去,左右是厕所和菜园子,后来又搭了猪圈和鸡笼子;二道门进去,左边是厦房,右边是厨房和储物室,再上三级台阶,两旁各有一个花坛,正对面就是堂屋,两侧是耳房。在这里,我父亲又有了妹妹和弟弟。
我小时候看各种童话书,总会出现三姐们、三公主、三王子,“三”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数字。故事里老大一般最有威严,但故事的主角通常是老三,而老二最没有存在感。我的父亲便是那个没有存在感的老二。大哥是全家最重要的劳动力之一,虽然没上过学,但出门混得也算风生水起。老三是个吊儿郎当的大学生,热衷于文学,痴迷于摇滚,随身戴着bp机,是女生宿舍楼下的常客。
我爸从小就待在家里种田。后来家里种了杏树和苹果树,又走街串巷卖水果,有一日走到一个山沟里的小村庄,认识了我母亲。母亲也没上过学,大字不认识几个。结婚后,夫妻二人住在厦房里,虽然不用担心饿死,但生活依旧拮据。
夫妻二人,除了种地,没有学会一点儿生活技能。父亲从小有奶奶照料,做事没有主动性,十足的懒汉;母亲目不识丁,缝衣做饭的基础技能都没有。男不耕,女不织,全靠爷爷奶奶照料。爷爷便在村东赁了一间房子,让二人做小卖部生意,殊不知二人坐吃山空,硬生生把一间店吃垮了。
小卖部虽然倒闭了,但是我出生了,两个毫无思想准备的年轻人抱着孩子无所适从。父亲干脆甩手掌柜,天天出门侃大山,当年电视还是个新鲜玩意儿,父亲便走街串巷蹭电视看。母亲抱着哇哇大哭的我,用铁勺子撬开嘴,把热乎乎的面条往喉咙里倒,原本饿得大哭变成了烫得直哭。
在父亲挥霍青春时,伯父已经在外打拼多年了,自行车换成了摩托车,摩托车换成了拖拉机,拖拉机换成了面包车,最后如愿以偿开上了桑塔纳,而且在村子里盖上了小楼。叔叔吊儿郎当地从大学毕业,回到乡里教书,爷爷给他张罗婚事,婚房是必不可少的。
爷爷看到烂泥扶不上墙的二儿子,便在村东置了一所院子,垫了点儿钱,让我家搬走了。不过我仍旧经常往爷爷奶奶家跑,叔叔的新房很漂亮,人造革的沙发,席梦思婚床,大大的婚纱照。叔叔在用影碟机放盗版碟,我看了周星驰、陈凯歌、张艺谋的电影。
90年代里,贫困、饥饿已经成为了回忆,我的家族,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这只是社会变迁的一个缩影。
2.2000~2009
我对童年的记忆始于《冬季到台北来看雨》,mv里浅吟低唱的孟庭苇成了父亲的白月光,也是我久久无法忘却的美好记忆,当然我也不知道,这也是上个世纪的最后一缕余晖。
那年我家乔迁,父亲花了大手笔,为家里置办了一套家庭影院,二十五寸的彩电、影碟机、DVD、两个一人高的音箱,父亲又买了一大堆光碟,天天和发小喝啤酒唱歌。每逢村里办喜事,新郎官必定拿着烟来我家借这套家电放音乐。
父亲仍然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而更多的年轻人选择了远方,原本每天都能寒暄几句的乡邻,变成了春节才能匆匆见上几面的远亲。交了公粮,粜了余粮,父亲一如既往得在村里溜达,所有的人都很忙,会开车的都在当司机跑运输;会砌墙的都在工地做匠人;嘴皮子溜的都去跑业务;手脚利索的都去学技工。
乘兴而去,败兴而归,父亲无趣得回到家。年过三十的父亲终于坐不住了,想做些什么,然而家族传统是每家必须留一个男丁在村里。如果是三个孩子,一个要打发出远门,一个要留身边务农,一个要读书考秀才;所以奶奶好言相劝,让父亲继续待在家里种地。
面朝黄土背朝天,虽然饿不死,但是却越过越穷。过年打算给我和妹妹买新衣服,但是价格一年比一年高,花样款式随着潮流季季翻新,买不起店里的品牌衣服,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到路边摊买。然而,质量差的衣服往往撑不过一季度,鞋子开胶,衣服破线;更加难堪的是我家连这种衣服也逐渐买不起了。暑假我去姑姑家玩,姑姑在城里做生意,颇有家产,便带着我买了几身衣服,故意买大一号的,这样可以多穿一年,其中有一双运动鞋我穿了四年;回家时,姑姑把哥哥穿剩下的衣服打包让我带回村里。逐渐的,亲戚家孩子穿剩下的衣服塞满了我的衣柜。
有一年,姑姑家超市失火,烧剩下的零食成了我家之后两个月的主食;之后姑姑家下架的食物成了我口袋里的常客,酸奶、火腿、饼干、面包。除了零食,剩饭剩菜也是餐桌的主角,婚丧嫁娶,凡是要设宴待客,母亲必到场,打包的剩饭可以让一家人吃好几天。
不怕穷,就怕比。人穷志短,和人交往也显得没底气,越来越多的人和我家断了联系。正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终于家庭矛盾爆发了,十岁左右的几年里,我和妹妹就在父母无尽的吵架中度过。从那时起,我开始迷恋校园,迷恋读书。
眼看别人家生活越来越好,父亲也眼红着急,四下打听赚钱门路,向爷爷奶奶借钱买了一台机器,做面制品。原理很简单,就是加水和面,用机器制作成熟的薄面皮。机器的隆隆声伴随了我的整个初中,与此同时,家里开始各种新式的家用电器。
尽管如此,我家只能说是熬过了温饱线,发小花了一百块钱买了个杂牌的mp3,夏天的时候我俩躺在晒麦子的平房顶,凉爽的晚风划过胸膛,燥热的水泥面透过席子包裹着躯体,这种感觉十分醉人。我们盯着天上的银河,耳机里传来周杰伦、梁静茹、she、以及无数流行歌手但音乐。发小说如果考不上高中,就出去打工了。而我无论如何都要考高中,这是父亲给我的任务,而且是所谓的正途。那时候我没有想那么深,我只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mp3。
城镇化是大势所趋,取消农业税也罢,三农补贴也罢,大量的年轻人还是离开的农村,城市的繁荣反衬农村的凋敝,其速度之快远远超出了大家的预料。尽管爷爷又帮父亲添置了一台大型面粉机,但前来磨面的人寥寥无几,一万多元的投资就此打了水漂。
与此同时,父亲在操作机器的时候,衬衣卷进轴承,以至于大腿被螺丝剜了一个拳头大的伤疤,在乡亲的帮助下送到医院治疗,收集了机器上残留的肉皮,才得以避免昂贵的植皮手术,采取了缝合手术。屋漏偏逢连夜雨,母亲小腹疼痛,又做了膀胱结石的小手术,爷爷奶奶在医院照顾父母,只留下我和妹妹看家。
秋天,家里养了十四年的黄狗死了,白天我把它抱到屋檐下晒太阳,晚上抱到狗窝里休息,然而第二天早上却看到它硬挺得躺在狗窝门口,我把它葬在门口的桐树下面。之后父亲病愈,沾了人血的机器成了众人的梦魇,这门生意再也做不下去了。玉米糁机的投资也失败了,整个春节,父母都在商议以后的路。我只记得大家那一整年气氛都很阴郁。
年轻人回村了,有的人盖了楼房,也有的人把钱存起来。在外面打工,一个月能挣三五千,父亲决定随大家一同出去打工。这是家庭第一次缺人,整整八个月我没有见到父亲。直到冬天爷爷去世,父亲请到假,舟车劳顿,连夜往家里赶,伯父给订了机票,一位乡亲驾车全程高速把父亲接到灵堂前。爷爷奶奶最爱怜的二儿子,大步往堂屋冲,推开门,眼泪便涌了出来。他号啕大哭起来,整个人扑倒在灵床前,握着爷爷的手,额头抵在床沿。
葬礼上,父亲磕了无数个头,三天过后,又不得不连夜赶回工地。那个地方叫温州,火车需要二十个小时。初中毕业后,我在高中读书,母亲把妹妹转到县城的初中读书,自己也进城里的酒厂打工了。
那年冬天,我和妹妹早已放寒假了,但是家里由于空置了半年,变得十分破败,锈迹斑斑的铁门,长满枯草的院子,斑驳的白灰墙,落满灰尘的房间,以及挂满蛛网的墙角,我俩花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这里打理得像个家。
腊月二十四的晚上,外面下着鹅毛大雪,很冷。母亲给邻居打电话,让我去村口接她。我到了村口,她和工友一起搭乘乡亲的拖拉机回来,两个人连带电动车在车斗里堆成了雪堆,母亲抖了抖衣服,从雪里站了出来,让我把一箱酒搬回家,那是她的年终奖。她手上很多皴裂的冻疮,她说车间没有暖气,平常只能用剩酒擦洗。
我第一年去乡里上初中的时候,手生冻疮,母亲没有经验,让我直接伸手烤火,结果把我痛得大哭起来。现在我有经验了,热了温水,让母亲慢慢把手温暖起来。
腊月二十七,父亲回家,原本瘦弱的他变得精壮起来,只不过背有些佝偻了,他一直重复着:在南方天天吃米饭,快把人吃吐了。母亲带我去很远的乡里的超市买了火锅底料和食材,只花了二百块钱,这便是我家那年的年夜饭。
00年代里,温饱早已不成问题,人们开始追求更优质的生活,勤劳致富是人们笃信的圣经,泪水、汗水、以及收获的喜悦,所有人都痛并快乐着。
3.2010~2019
家,意味着什么?那时候我真的不懂,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我的家人了。我每星期的生活费是80元,学校里一顿饭是4元,抽烟喝酒上网从来不会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但我一个月竟然还能攒下三十块钱,便到书店买一本书看。贫穷促使我成为一个好人。
那时候短假期我寄住在城里的亲戚家,长假期则寄住在乡下的奶奶家。起初我住在伯父家,但是伯父常年在外打拼,只有伯母在家。每当我出现,伯母就有事准备出门,给我留了剩粥和咸菜,后来我干脆直接在外面吃完饭再过去,自然而然的就没人给我留晚饭了,终有一天我连伯父家的门都进不去了。
当时妹妹住在姑姑家,我便也跟着过去。姑姑家人比较多,而我周末只放假一天,所以为了避免带来不便,我白天就在外面逗留,买一些日用品,去洗澡理发,或者一直待在书店,直到晚上才过去睡觉。我睡在表哥的房间,他经常周末出去上网泡吧,所以我有幸能独占一间卧室。
如果赶上姑姑和姑父忙着进货送货,而表哥又正好不在家,那我就可以坐在沙发上玩电脑了,我只在学校里接触过电脑,偶尔去过网吧,但姑姑家的电脑可以随时把显示器画面切换到电视上,非常高级。如果是销售旺季,我便需要到货仓帮忙,妹妹也会去促销摊上做销售。营业额最高的几天,姑姑家会去吃聚餐,然后给我发五块钱自行解决。
我太无欲无求了,不争不抢,不哭不闹,也没有任何心机,没有任何叛逆的想法,大人们很喜欢。所有的自习课都被我用来读书了,很多老师都向班主任反映,但我从不违法乱纪,班主任却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有几个朋友,他们读书、逃课、聚餐,我喜欢和他们一起玩;但是他们也上网、抽烟、酗酒、唱k,我便敬而远之。然而对于大多数中学生而言,后者才是划分圈子的标准。一个不爱学习的好青年,这是他们对我的定义。好学生从来不会注意到我,差学生也从没有想和我做朋友,普通学生更不打算和我做闲云野鹤。
我那时候想买一张全国地图,看看父亲走过了哪些城市。温州、惠州、广州、南昌、长沙、日照、青岛、连云港、乌鲁木齐、银川、烟台、苏州、上海、嘉兴······他从工地的搬砖小工,做到了管道工,后来又成为装配工。年龄越来越大,工作强度越来越小。我高中毕业那年,他四十四岁,但看起来却像五十四岁。
我还想买一张世界地图,我想离开这里,独自一人,或者和爱人,到冰天雪地的格陵兰,到热闹繁华的曼哈顿,到巴黎圣母院,到伦敦白金汉宫,到热带雨林,到大洋孤岛,到沙漠戈壁,到湖泊草原。我的思想飘荡在世界各地,身体却留在原地。然而直到如今,我只在照片里见过这一切。
我要去山东上学了,父亲无论如何要去送我。其实我十九年里都没走出过县城,第一次坐火车的兴奋与激动,至今我还记忆犹新。我们要在郑州倒车,出站便有大妈向我们推销五块钱一张的塑料布,这是来往换乘的农民工的床,买一张在角落里铺开,头枕着行李便可以睡觉过夜,整个广场躺满了人,几乎无从下脚,他们和我的父亲一样,都肩负着重担。
我那时拥有了自己的第一部手机,叔叔送的,手机卡和银行卡是学校配的,我那时还不会网络订餐。我们只能在周围找吃的,起初我说在站内吃肯德基,父亲说太贵,而且不好吃;又说车站周边宰客严重,我们过了两个路口才找到一个面馆,两人花了十四块钱吃了两碗面。
“吃饱了吗?”他问。
“还行吧。”
他又买了一个鸡腿塞到背包里:“还有很远呢,留到半夜吃。”
父亲说他来过山东两次,有一次老乡告诉他日照有半年的活干,于是父亲从村里找来几个劳动力过去。他很喜欢日照,每天晚上从工地下班,几个同乡便在海边沙滩上吹风。日照是个小城市,没那么多规矩。大城市就不行了,不敢上地铁,怕被人嫌弃,偶尔乘公交也不敢和别人挨得太近,劳动一天了,身上有味儿。
然而在结算工资的时候却被包工头摆了一道,工资一直拖着不发,父亲带着七八个同乡天天耗在办公室里,让经理出头做主,然而所有领导都不管不问。每多耗一天,就浪费一天收入,多花一天的钱。父亲便向劳动局投诉,当天就有官方消息,责令相关单位解决农民工讨薪问题。那天总经理亲自接见了父亲,并赔礼道歉,当场结算了工资。
这是父亲第一次带人出门打工,而且顺利解决了薪资问题,一时间成为了大家夸赞的对象。这也是父亲为数不多的光荣时刻,在他身边聚集了很多后辈,几个九零后的农民工跟着他走南闯北,而他也不辞辛苦,为这些后辈悉数安排了长期岗位。
父亲说这些的时候,眼神里有光。绿皮车跨过黄河,折向东方,他看着我吃了鸡腿,然后说困了,睡一会儿。凌晨三点我们到达终点,然而火车站距离城区有一定距离,我们稀里糊涂得被宰了三百块钱,搭车住进了一家景区快捷酒店。到了学校,处理完入学事宜已经上傍晚了,宾馆都纷纷涨价,父亲订不到住处,他让我待在宿舍,然后借口找宾馆匆匆离开。
第二天早上,父亲看了我一样,对我说:“你在这里照顾好自己,我先走了。”我原本想说些煽情的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说:“好。”然后他便消失在人海里,我转身去图书馆帮学长接待新生,忙了一天,晚上回到宿舍,躺在床上,打开手机,突然想到父亲乘坐的火车正行驶在黑暗的夜里,顿觉怅然若失。
后来我去日照,看到海边的高楼大厦,又想到了父亲,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又出现了。大学四年里,我们一家四口分别在四个不同的城市,偶尔有联系,更多的是讨要生活费。父母凑了钱,又借了几万块钱,在县城买了房。我回到新家的时候,家里只有一个家用电器——电磁炉,我想到了一个成语:家徒四壁。
有一天我回到村里,整个村庄只有几十个人,人们变得富裕起来,纷纷到城里置业,对教育、金融、艺术、消费和旅游的投入在日益增长。依附于土地的农村经济迅速解体,有垃圾分类和路灯公园的新型农村正在出现,城市在快速扩张,所有人都从贫穷落后的桎梏中解脱出来,有机会享受这个新社会。
毕业后,一家四口依旧在不同的城市打拼,儿子要结婚,女儿要出嫁,新房要布置,自己要养老,每一项都要花钱,或许五十岁的父亲在厂房工作的时候,每天都在为此焦虑发愁。我也是,机会难遇,时不我待,我分明感觉到压力袭来。
那些充斥在网上的“年入百万”、“网红经济”、“成功经验”、“知识变现”······五花八门的讯息,以及房子、车子、工作、婚姻、生育·······一记又一记的重拳打在我的太阳穴。无数的人都趴在我耳朵边大喊大叫,告诉我:“加油吧,小伙子,路还有很长。”
10年代里,人们开始追求精神的需求,那些熟悉的人和事物都在快速分化,都在变的陌生,需求在发生变化,带来的压力也很大。
从物质匮乏,到解决温饱,再到精神享受,我的父亲母亲在奔小康的路上打拼太久了。
幸运的是,这些努力没有白费,从农村到城市,这是一个家庭的蜕变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