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眼即障·非静非空
——读绘本《水和尚》随感
三联绘本馆出品的这本《水和尚》,摆在在花花绿绿的绘本世界里,遗世而独立,清雅而孤绝。翻开扉页,丰富而淡雅的色彩恰到好处,瓦砾和木鱼各据一角,读者的心立即进入了空明澄澈的世界。显然,这不是给幼儿看的绘本,而是为成年人准备的礼物。所谓“距离产生美”,绘本世界的纯净与明朗是天真的孩童自身本有的,孩子以他洁净如莲的世界体悟纯真的自然,是自我的契合。相反,成年人“久在樊笼里”的心灵,遇到自如自在的童话故事,产生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心劫。
绘本讲述了这么一个故事——老和尚闭关修炼期间,最小的和尚小吉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遛进老和尚闭关的院子,发现方丈室成为了“水立方”,于是投了一块瓦片进去,结果老和尚出关后疼痛难受。老和尚留下了小吉,再次化为“水立方”,让小吉游弋其中,取走瓦片。老和尚再次出关后有了更进一步的领悟,他用明白晓畅的方式给弟子们讲述佛法的精妙,小吉心领神会。
绘本最大的特色在于故事与绘画的契合,这本书的绘画除了将老和尚、大和尚、小和尚的形象生动地描绘出来,还用水墨的效果淋漓尽致地表现了故事的主题,“水和尚”就是老和尚,老和尚有时比群山还高大,有时囿于方丈之室,雪白的胡须与宽大的蓝袍显得和蔼可亲。而大和尚就不同了,唯师命是听,守在方丈院子外面,和门口的两个石狮子一样,似乎庄严威猛实则了无生趣,对师父的修行只有崇拜而没有好奇与向往。相反,小吉和他的小狗却那么自然纯真,小吉爬上紫藤的画面最能打动读者,藤蔓群花簇拥,是生命的灿烂之象,唯有充满生气的小吉与之最为契合,它是小吉通往禅院的途径,它指引着小吉进入另一重境界,打破了古庙原本等级森严的状态,直击老和尚的心灵,让老和尚获得了新的开悟。还有一副插图把主题表现的淋漓尽致的,就是老和尚再次闭关,小吉进去捡瓦片是翻滚腾跃、徜徉其中的画面,小和尚在老和尚的“水体”中自由自在,表达纯净的童心与领悟到“本来无一物”的佛法自然契合的主题。
在《五灯会元》中有两则故事:
其一:师曰:“泉眼不通,被沙碍,道眼不通,被什么碍?”僧无对,师代曰:“被眼碍。”
其二:上堂:“若也于己无事,则勿妄求。妄求而得,亦非得也。如但无心于事,无事于心,则虚而灵,空而妙。”
对照《水和尚》故事中的形象,大和尚被眼碍,老和尚妄求空与静而执着于闭关的修炼方式,唯有小和尚来打破这一切,才使故事有了完美的结局。所以,阅读这本书,更重要的是打破成年人固有的经验思维,抛开逻辑推论的种种障碍,抛开“眼耳鼻舌身意”,放下“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执著,才能真正明白“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的真义。
事实上,童话故事是一种悖论。因为写作者是生活在尘俗之中的成年人,总是“时时勤拂拭”,也不可能“勿使惹尘埃”,尽力去揣摩儿童的好奇之眼与纯净之心,然后诉诸笔墨,却也未必真能达到“童心”的臻境。
故事的结尾有一段成熟的结论:
原来佛法并不高深,每个人都听懂了,并且打心底里羡慕那种似水无澜的胸怀。
“杂念就像小小的瓦片,”老和尚接着说:“虽然微小,却能带给你意想不到的麻烦。”
“是呀,就算是师父也受不了啊!”小吉心领神会,认真地念一声“阿弥陀佛”!
这几行文字,恰恰暴露了作者与童心的隔膜。在中国文化语境中,“水”是“智者”,是“仁者”。儒道两家都有论水的段落:
夫水者,启子比德焉。遍予而无私,似德;所及者生,似仁;其流卑下,句倨皆循其理,似义;浅者流行,深者不测,似智;其赴百仞之谷不疑,似勇;绵弱而微达,似察;受恶不让,似包;蒙不清以入,鲜洁以出,似善化;至量必平,似正;盈不求概,似度;其万折必东,似意。是以君子见大水必观焉尔也。”(《荀子.宥坐》)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人无常在,心无常宽,上善若水,在乎人道之心境,即,心如止水。《道德经·第八章》
相比之下,《水和尚》中的老和尚,未必真能参悟“水”与“道”的关系,过分强调“没有杂质,没有波澜”,故而远离人群,用闭关的方式来进行修理,结果连一片小小的瓦片都足以毁其道行,竟不如孔子的“受恶不让,似包;蒙不清以入,鲜洁以出,似善化”和老子的“处众人之所恶……人无常在,心无常宽,上善若水,在乎人道之心境”。可见,要达到“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境界,是多么的艰难,更遑论达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修为了。
故事中,老和尚和小和尚的对话,让读者联想到五祖弘忍与六祖惠能的故事。老和尚最初的修炼方式,正如一贯以来的修行——郑重其事、装模作样,而小和尚打破了这样的状态,老和尚最终领悟到现实中的麻烦,也是修炼禅境的法门,非道弘人,人能弘道,真正关键之处,在于修炼者的本心,所以“烦恼即是菩提”,明心见性,直达本心,才能用道眼看世界,打破真与虚的界限,进入活泼泼的世界。
这本书最让人不解的地方,应该就是“老和尚”与“水和尚”之间自由转换的原理了。按照日常的逻辑来看,这是不可能的事。如果小孩子读到这些内容,也必定不停地向家长追问“为什么”。那么,该如何理解这样的一种现象呢?
骆玉明教授说:“禅宗的特点是不重偶像崇拜,甚至不重经义,而把内心的自我解脱放在首要地位,有其注意从日常生活、从大自然中获得启示,寻求顿然超悟的契机。”(骆玉明著,《诗里特别有禅》第87页,浙江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仔细分析,应当把“水和尚”和道家“道法自然”的“自然”联系起来,才更加合理。大和尚心中的等级世界和大自然是隔膜的,唯有保持童心的小和尚才能进入自然的内部,虽然最初投以瓦片,打扰了自然的宁静与整全,但小和尚的纯真无我与自然的“大象无形”是一致的,他们可以溶涵在一个世界当中,他们有着一种生机勃勃的新鲜感,他们在空明的水中证悟,如被尊称为“永嘉大师”的唐代禅僧玄觉说的:“诸佛法身入我性,我性还共如来合。”
《般若波罗密多心经》的核心词,无非是“空”与“无”二字。“水和尚”在画面中显得非常的高大,有时高于山林,有时高于屋舍,有时涵包众僧,有时充盈一室。唯有以“空”、“无”来解读,才能合理地阐明其幻化的道理,这种发生在我们身边的幻化,正是与我们不可分离的自然世界,“万物与我为一”的共存,才是人返回自身,回到自由境界的关键,潘知常将禅宗的“空”和萨特的“虚无”对照起来解读,“除了虚无之外,没有任何存在能产生存在,也没有任何东西能通过存在达到存在,虚无是存在的固有的可能性,而且是它唯一的可能性。”《萨特著,《存在于虚无》第120页,三联书店1987年版)所以,我们不能用对象思维来认识“水和尚”,而应像小吉那样,在水和尚中游曳体验,葆有一颗童心,做最本真的自然体验者。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常建的这首《题破山寺后禅院》表达着问学与修性过程中所感受到的纯净与美好、曲折与通透。这本《水和尚》用简洁的文字和空灵的画面展示了童心之美好。因为简洁,读者可以拥有更多的的阐释空间,因为空灵,读者可以进入渗透心灵的诗意世界。“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作为“误落尘网中”的一个世俗之人,偶然翻开这样一本字少、图多、生动、趣味的作品,可以亲近自然,不拘何处,“迈进幽蓝的水中”,进入自己向往的自由世界。
向华著,绘本创作工作室绘,《水和尚》,三联书店,2012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