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吹过船头,迎面而来的咸涩海水味道中掺杂着些许沙尘。Esther.sea不禁伸手捋了捋有些褶皱的米色面纱,那是她在遗忘在行李箱最下面直到旅途过半,离开巴士拉一家小旅馆时才找出来的,此时用于对抗阿拉伯半岛的炽热阳光有些力有未逮。
为了更好的观赏波斯湾,她清晨乘船出海,此时已近正午,烈日下极目远眺,可以看到约两海里外一座小岛的金色沙滩。
旅程即将结束,但Esther并没有做好回家的准备,事实上,她正打算找一个地方落脚,直到伦敦的父亲怒火退散,发来和解的信件。
突然想起出发前与父亲的争吵。
壁炉向外冒着热浪,不时有木炭被灼热的火焰烧的噼啪作响,John.sea先生愤怒的咆哮声寒风般席卷整个客厅。
“那里遍地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阿拉伯人,战争就要爆发了,即使是女王的荣耀也不能护佑到每一个不列颠人,你怎么能去那样一个危险的地方?!”
“那是我的事情,你无权替我决定去什么地方。”对于父亲的极力反对Esther心里早有准备,她平静的看着父亲,后者则一脸气急败坏。
“你可以去丹麦,可以去罗马,见鬼的你甚至可以去印度,为什么不考虑一下呢?现在阿拉伯半岛就是一个火药桶,随时可能爆炸!Esther,想想你的母亲!”
Esther原本淡然的目光突然尖锐了起来,在那一瞬间她嘴唇微张,似乎下一秒就要说一些锋利的话语反击,但最后她还是紧紧的抿住嘴,转身离开。
接下来便是在伯恩茅斯乘船前往法国,再后来是近一个月的火车穿过整个欧洲,最后穿越狭窄的伊斯坦布尔海峡,踏上了那片陌生的土地。
船长法迪殷切的站在Esther身旁,眯起狭长的眼睛,用略微有些生硬的英语说道:“Esther女士,前面就是费莱凯岛,您需要上岛去吗?”
Esther注视前方,感觉有些失望,随着轮船行近,可以清楚的看到沙滩上野草与沙砾混杂,由沙滩向内延伸,止步于几百米外一片生机勃勃的椰枣树林,更远处荒芜的山坡是数里内唯一的地形起伏。
以这样一个乏味的地方作为旅途的终点无疑是一个错误的决定,Esther缓缓摇了摇头,正想开口让法迪调头返回时,右前方一艘小型帆船引起了她的注意。
小船收起风帆,随着浪涛缓缓起伏,船上一个人影纵身跳入海中,溅起白色浪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有人落水了吗?”Esther好奇的问道。
法迪摇了摇头:“那是采珠人在打捞珍珠蚌,女士。”
“他一直都是一个人潜水吗?他疯了,为什么不留一个人在船上?”Esther听说过采珠人一些充斥血腥欲望和背叛的故事,但大多数有信仰的采珠人都不会为了独占珍珠而割断同伴的绳索,反倒是大海变幻莫测,每一次独自下潜都可能是最后一次。
“费莱凯岛的艾哈迈德一直都是一个怪人,他平日捕鱼,只有周一下潜打捞珍珠,刚到手的第纳尔转身便换成一大堆没用的彩色染料,然后对着羊皮纸涂涂画画就是一下午,愿真主怜悯他。”法迪耸了耸肩说道。
Esther听出了法迪目光中隐藏着的不屑,她很熟悉这种目光,那是她在安卡拉,在摩苏尔,在每一个她被美丽的异国风景所吸引,情不自禁拿出小提琴演奏的地方,周围的人们看着她的目光。
“稍停一会儿,先用午餐。”Esther心里一阵莫名焦躁,她有一种返回英国,回到约克郡的祖宅的冲动,但骄傲又不允许她向固执的父亲低头,放弃将小提琴带给从未接触过它的人们的追求,成为所谓的“上流小姐”。
“那可不是什么笼中金丝雀,罗素公爵的儿子对你的印象很好,放下你可笑的音乐教师的怪念头吧,sea家族可从来没出过一个公爵夫人!”
“哦,闭嘴。”Esther对回忆中的父亲说道。
船员们快速的在甲板上布置了一张白色小圆桌,同时撑起一张大伞遮挡住了阳光,桌上摆放着一只烧鸡,一块干酪,切成片的黑面包以及一壶加冰椰枣奶,甚至不忘在一旁的小花瓶中放上一朵鲜艳的郁金香。如此殷勤的服务除了Esther许诺的一大笔佣金之外还在于当地总督早在一周前就收到了sea爵士的来信,内容大致是“对小女多加关照”。
Esther并没有察觉到异常,只将其归结为当地人的热情好客,此时船员们也三三两两的坐在甲板上,他们一边吃着干面包,一边对Esther议论纷纷。
午餐时Esther注意到旁边小船上的采珠人上浮下潜了好几次,有时会朝甲板上扔一些东西,有时则两手空空,当那人坐在船里稍作歇息后第四次入水时,Esther也用完了午餐,吃饱喝足的她心情好了不少,看着午后风平浪静的大海,Esther心里一动。
“法迪先生,请把我的小提琴拿过来。”
随后巴布罗.萨拉萨蒂悠扬的《流浪者之歌》奏响船头。
“趁那个英国小姐没注意,你去看看艾哈迈德那条船,捞到珍珠没有。”法迪悄悄对旁边一个船员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的退到船舷边眺望,不一会儿便对着法迪做了一个确定的手势。
艾哈迈德早就注意到法迪的“白象号”,过去也有个别船员趁他下水偷偷溜上船偷珍珠的事情,但法迪知道他的本事,偷了一次,以后就别想再和他做生意了,而整个费莱凯岛现在只剩艾哈迈德一个自由采珠人,想从奸诈无比的采珠人奴隶主手中买到珍珠无疑得付出高昂的代价。
“去向他要点水喝,顺便把捞起的珍珠贝直接卖出去。”艾哈迈德拿定主意,双腿划动如一条矫捷的剑鱼快速穿过蔚蓝海水,隐约可以听到“白象号”上传出的乐声,法迪什么时候开始听音乐了?艾哈迈德浮出水面,低头避开刺眼阳光,顺着抛锚的铁索向上攀爬。
“咚。”
随着甲板一声闷响,乐声骤停,Esther抬起头看到一个湿淋淋的身影跳上了船,他约莫六英尺高,被晒的黝黑的脸庞年轻得让人难以置信,一头长发被绑带扎成小团,褐色的眼睛同时也在打量自己。
法迪挑了挑眉头,走上来对着Esther鞠躬道: “Esther小姐请允许我介绍,这位是费莱凯岛首屈一指的采珠好手阿凡.乌尔德.拉哈卜.阿尔斯兰.乌尔德.德拉勒.阿瓦德.艾哈迈德。”
“艾哈迈德,这位是来自伟大的不列颠王国的sea女士。”
Esther向艾哈迈德微笑致意,后者略微欠身回应。
“看起来艾哈迈德先生此次收获颇丰,Esther小姐对珍珠可有兴趣?”三副穆罕默德倒给艾哈迈德一杯椰枣酒,后者仰头一饮而尽。
“今天捞起来的成色不算太好,如果Esther小姐感兴趣,可以上岛稍等片刻,他家里还有几颗优质珍珠。”法迪走上前说道,Esther注意到艾哈迈德有些敷衍的微笑突然僵硬了。
“我以为他很讨厌英国佬。”水手巴里对着穆罕默德悄悄说道,后者翻了个白眼“但不包括有钱又大方的英国佬,看看头儿的样子,这位英伦小姐今天是要挨宰了。”
“这也不怪头儿,战争就要来了,现在到处人心惶惶,大家都盘算着逃跑,但又能跑到哪去呢?”
“好吧,法迪先生,我们今天就上岛看看。”Esther点了点头,法迪兴奋的下令启航。
二十分钟后,几人下船,穿过一片被晒得烫脚的沙地,朝着树林前行。费莱凯岛上有一个几百余居民集中的小镇,而艾哈迈德的家就在小镇边上离海岸最近的地方。
与外观给人的狭小印象不同,艾哈迈德的客厅十分宽敞,准确的说是刻意将其余家具挪到角落中,只剩下下正中间的画布与杂乱堆放的画卷,油彩颜料。
“请稍等。”艾哈迈德给几个人端来椰枣茶,转身走进厨房,随后便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达迪与穆罕默德显然十分熟悉这个地方,一人占了一个椅子大刺刺的坐下,把房间里最大的沙发留给了Esther。
Esther翻着有些泛黄的画纸,上面颜料十分厚实,看起来像是完成做画后直接用油彩重新覆盖上的。
那是一副海上日落的油画,作者不遗余力的用由浅至深的湛蓝色铺满了整个画面的三分之二,火红的落日已经接近海面,天空与海水同时被渲染上了耀眼橙色,画面上方的左右角落,深紫色的天空隐约可见点点星光。
整幅画并没有多么高超的技巧,甚至海浪与夜空的线条显得有些粗糙,但作者在色彩渲染上有着极大的热情与想象力,画面十分饱满。
“他在用色彩表达心中情感,激烈而矛盾。”Esther暗忖,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生出这种念头,但感觉这很可能是作者的真实想法。
“这是波斯湾的日落,今天天气不错,说不定你晚些时候也可以看到。”艾哈迈德从厨房中走出,端着一个大托盘,上面放着两颗粉白色的珍珠。
一旁传来了法迪贪婪的吸气声,Esther看了看珍珠,不置可否,她突然对这个地方产生了兴趣。“包起来吧。我打算在岛上待几日。”
法迪和穆罕默德交换了一个眼神,既然钱已经到手,他们并不愿意浪费宝贵的时间再多逗留。“如您所愿,我可以在小镇上给您安排一家舒适的旅店,同时我想艾哈迈德先生会很乐意带您参观岛上古老的遗迹。”
第二天。
一大早,艾哈迈德便在旅店外等待,两人一路相谈甚欢,话题主要集中在绘画与音乐上,Esther注意到,谈话中涉及到国家,民族等内容时,这位向导脸色有些生硬。
“有人说费莱凯岛是科威特的发源地,曾经还有腓尼基人、希腊人在岛上居住,亚历山大大帝的海军将领Nearclus也曾到过此岛。”艾哈迈德带着Esther踏上一片绿色山岗,他们已经看过了好几处古老的残垣断壁,此处留有一段稍显完整的岩石城墙,其古老程度可以追溯到公元前。
“罗马人也到过这里?”Esther小心翼翼的撇开城墙缝隙长出的枝桠,她特地换上了一身精干的猎手装,鹿皮筒靴很好的抵御了草丛中冒出的坚硬石块。
“不止是罗马人,还有阿拉伯王国,奥斯曼帝国,最后是大不列颠,科威特是一个善于屈服的国家。”艾哈迈德语气没有半点起伏,但Esther能够听出他压抑的怒火。
“英国和奥斯曼帝国不一样,我们——”
“你们带来了教育,带来了医疗和武器,甚至还带来了耶稣基督,现在我们中的基督教徒和真主的信徒一样多,但我们并没有获得我们真正想要的东西,你站在这片土地上,你看着法迪,看着穆罕默德,看着镇上的居民们,他们的眼中没有欢迎,只有畏惧和讨好,他们想讨好你,因为你象征着你的国家,和过去每一个征服我们的国家一样。我们真的需要棉纱,需要蒸汽机,需要各种用于工业开采的怪物机械吗?不,我们需要的是作为一个自由的科威特人,不做任何人的附庸,独立的活着!”
艾哈迈德激动的说道,但随即便意识到眼前人并非一个合适的谈话对象,特别是话题已经尖锐的指向她的国家。
艾哈迈德有些手足无措,一种羞恼交杂的情绪阻止他向Esther服软认错,他捏紧了拳头又松开,目光飘忽不定。
Esther本想用此地人民生活的改善来反驳艾哈迈德的偏激言语,但她突然觉得这此情此景十分熟悉,那是在约克郡古老祖宅的客厅,那是在伦敦的新家的壁炉旁,她与父亲曾因此事爆发过无数次争吵,自母亲去世后,他们的矛盾愈发的不可缓和。
“这只会让你更好的活着,放下你愚蠢的小提琴想法,想想你的母亲吧,她为了那些愚蠢的阿拉伯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艾哈迈德先生,”Esther开口道,却并没有被冲撞冒犯的恼火,“美国人帕特里克.亨利曾经说过,不自由,毋宁死。我十分认同这句话,众所周知,美国人就是半个英国人。”
艾哈迈德诧异的看着Esther,他已经做好了被呵斥,反驳,甚至咒骂的心理准备,对方如此反应令他措手不及。
“不过作为一个绅士,你不觉得对一位女士大喊大叫是非常不礼貌的吗?”Esther故作严肃的表情掩饰不住眼中笑意。
“请,请求你原谅。”艾哈迈德有些艰难的开口道,看着他窘迫的样子,Esther不禁捂住嘴偷笑。
“当然,上午的参观已经足够了,我们先回镇上去吧,也许你下午还有其他计划?”
“Esther小姐,我很喜欢你昨天弹奏的音乐,过去很少有机会听到这样。”艾哈迈德想到了一个缓和气氛的话题。
Esther眼睛亮了起来。
“我也想看看你更多的画,艾哈迈德先生。”
两人回到艾哈迈德的小屋,艾哈迈德张罗起午餐,Esther则拿起画卷一张张看了起来。
艾哈迈德的绘画内容大多是简单的景物,田野,山岗,溪流,大海。画中时间多为傍晚。
“你很喜欢傍晚吗?”Esther看着傍晚的小木屋,那是艾哈迈德照着自己的小屋画的,同时也是最接近夜晚的一张,天空已经彻底暗淡,只留下边缘些许微白轮廓,几颗孤星徘徊在白边与深色夜空之间,褐色颜料涂抹出的木屋笼罩在一种安宁和谐的氛围中。
“其实我最喜欢夜晚,可以看到满天星星。”艾哈迈德切着鱼肉,头也不抬的说。
“那为什么不画晚上?”
“过去经常和家父夜晚出海捕鱼,有时也会潜水捞珍珠,那个时候我喜欢躺在甲班上看着星空,仔细辨认那些星座,很多时候父亲也会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的看着远处。”
“你的母亲呢?”
“在我九岁时,她被毒蛇咬伤,无药可治,有消息说在科威特城,英国人带来了先进的药物和医疗设备,父亲为此变卖了不少物资前往科威特城的救助站,父亲表示作为奥斯曼帝国的公民,希望能够得到援助,人们却问他,是否知道科威特已经与英国签订协议,父亲被被嘲笑一番后赶了出去,两天后,母亲病逝,父亲将她埋在岸边,一个月后那块地方却被潮水浸袭,母亲的骸骨被卷入海中。”
“后来父亲开始强迫我下水,每次如果不能在水下待到他认为合适的时间我就要挨打,那段时间我每天都被打的鼻青脸肿的,心中充满了怨恨,我既恨他没有理由的打我,也恨他没能救回母亲。慢慢的,我的个子超过了他,在水下也能待的越来越久,好多次父亲都以为我淹死了,我十五岁整整一年都没再挨过打,有一天晚上,父亲和往常一样带我出海捞珍珠,他跳进海里,过了很久都没有上来,我赶紧拉起绳子,才发现绳子已被割断,父亲一直认为母亲在海里等着她,他已经很老了,老的出现了幻觉,我想,他每次呆呆的看着大海,眼中都是对着他招手的母亲吧。”
“从那以后,夜晚对我来说,是一种煎熬。”
“。。。。。。抱歉。”
“没关系。”
Esther放下画卷,脸上表情仿佛正进行着剧烈的心理斗争,最后她缓缓开口:“我母亲死在埃及。”
艾哈迈德停止切鱼,走出厨房,他惊讶的发现Esther眼中蓄满泪水。
“奥斯曼帝国向欧洲屈服了,不列颠占据了埃及,需要大量志愿者,母亲就是其中一员,她作为国际红十字会的医生前往。那是我八岁时,父亲和母亲因为这事大吵一通,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一年后父亲收到消息,母亲死于当地独立叛乱军队的突袭。”
“幸存者说,他们穿着白袍白帽,挥舞着弯刀与步枪,嘴里大叫着من أجل الحرية(为了自由),月光下就像死人一般可怖。一周后英国与埃及军队集结起来迅速的剿灭的叛乱,死了数百人,他们得到了他们想要的自由吗?为什么自由一定要通过战争实现呢?若能唤醒人们心中的良知与善良,是否可以结束战争,剥削,奴役与压迫呢?”
“。。。。。。。”艾哈迈德沉默不语,Esther的话和他每周五在镇上酒馆里听到的斗争言论截然相反,但他不得不承认,后者的不屈抗争精神令人热血沸腾,不禁想与之同行;Esther的想法则更像一场美梦,一副虚妄的画卷,那么遥不可及,却令人沉醉不可自拔。
就像星光一样。
艾哈迈德心里不可抑制的升起一股冲动,那是他每一个白天出海捕鱼;每周五晚上从艾丁的酒馆走回家时都会升起的念头,他想再看看那片星空。他已经太久没有晚上出海了,那片星空,哪怕它们近在咫尺,只需一仰头,但他早已失去面对过去的勇气。
“艾哈迈德先生,你是否愿意带我出海逛逛?也许今晚你能画出星空。”Esther莞尔。
“乐意奉陪。”
晚餐后,他们登上那艘单桅小船,升帆启航。
几只海鸥掠过头顶,红色海水被晚风吹起,再重重落下摔成白色碎屑。艾哈迈德看着远处慢慢聚起的乌云,皱起眉头说道:“看起来不对劲,今晚可能有暴风雨。”
Esther扬起眉毛,下意识的抱紧了手中小提琴盒。艾哈迈德本想阻止她带上小提琴,但没有拗过她的坚持。
艾哈迈德回头看了看已经快要变成一条细线的费莱凯岛,心里暗骂自己的大意。
“真没想到,看来我们得在风暴到来前回到——”
艾哈迈德话音未落,船头突然被海浪掀起, Esther尖叫着扑倒在地,艾哈迈德急忙 跑过去扶住她,同时右手一把抓住缰绳缠了几圈。风暴咆哮而至,船帆被吹得异常鼓胀,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风撑破,小船在巨浪中挣扎起伏,看起来随时可能被大海吞噬。
“放下你的小提琴,抱住桅杆!”艾哈迈德声嘶力竭的大喊道,却无法盖过震耳欲聋的风雷声。
“不行!”Esther左手被艾哈迈德拽着,右手死死的抓着琴盒把手,他们像两只惊慌失措的老鼠,蜷缩在甲班上瑟瑟发抖。
头顶上方黑色云海翻腾,不时有闪电在空中划出银色裂缝,被捅得千穿百孔的厚重云团再也装不下另一片大海,暴雨倾泄而下,同时又被飓风裹挟,化作水龙在天空与海水间咆哮翻滚。
“上帝啊,我要死在这里了吗?”Esther想要祷告,极度的恐惧却让她无法集中精神,她断断续续拼凑起的祷告词,下一秒便在足以掀翻小船的巨浪中化作支离破碎的尖叫。
她感觉四周的一切变得模糊,现实仿佛被撕开一个巨大的口子,混沌中各种魑魅魍魉一涌而出,化作飓风,闪电,暴雨,浪涛在她耳边尖啸怒号。
“母亲!”宛如幼时的每一个惊恐不安的梦境,Esther无助哭喊,却再也没有母亲温暖的臂膀将她拥之入怀。
。。。。。。
“Esther小姐,醒醒,Esther小姐!”
耳边传来一个焦急的男声,随后感觉到手臂被一阵推搡,Esther睁开眼睛。
“你醒了,太好了,我们活下来了!我还以为我们死定了!”艾哈迈德高兴的手舞足蹈,Esther想撑起身子,却发现使不出力气,她尽力坐起,随即又再次向后倒下,艾哈迈德见状忙将她扶起靠在船舷边。
此时乌云已经散去,一轮新月高挂天空,四周一切都被镀上一层银辉。海面风平浪静,微风吹过,海水星星点点的闪着亮光。
两人并肩坐在甲板上,天空群星璀璨,每一颗都胜过世间最大最亮的宝石,那是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距离在此时此刻被扭曲模糊,上下也随之颠倒,Esther感觉视角由仰望变成了俯视,自己仿佛极速变大成为了一个巨人,那些闪着光的小点那么接近,仿佛伸手便可触摸。
那是深邃宇宙的珍贵收藏,那是历经万世,恒古不变的绚烂美景,那是一片照耀过盖乌斯.屋大维,穆罕默德.哈希姆,奥斯曼.加齐,等无数伟大人物的美丽星空。
“你的小提琴。”艾哈迈德打开木板,露出储格里的琴盒,Esther惊喜的发现小提琴完好无损。
她缓缓站起,似乎恢复了全部力量,琴弓顺着琴弦拉伸,奏出一首不知名的曲子,那是以她祖父从英格兰北部盎格鲁-撒克逊人遗址发现的老旧曲谱改编的,其声优美婉转,仿若风中的精灵在月光下欢笑起舞。
艾哈迈德看着甲板上独奏的女孩,她披着银色纱巾,就像大海的新娘。她的眼中映着新月,她的身后衬着星海。
两人久久对视,昔日阴影束缚了他们太久,在那一刻,他们心意相通。如同黑暗中摸索的盲人骤然看到亮光,不由得欣喜若狂。
“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星空。”艾哈迈德喃喃道。
“我也是,谢谢你。”Esther微笑,看起来比星星还美丽。
回去后,艾哈迈德开始作画,Esther识趣的没再打扰,她知道,来日方长,美好的一切才刚刚开始。
然而世间规律本是如此:美好的事物总是太过短暂,相遇之后便是别离。一切都来的太快,让过往种种好似一场幻梦。
两天后,Esther收到父亲病重的消息,不得不提前返回英国,离开前她没能看到那幅画完成。
一个月后,John.sea先生病逝,享年五十四岁。其独女Esther.sea继承整个家族。
紧接着战争爆发,那是一场由新旧世界的碰撞引发的席卷全世界的风暴,铁路被切断,港口亦被封锁,中东成为一片与世隔绝的土地。
费莱凯岛的最后一封信,带来艾哈迈德加入军队的消息。
“反抗奥斯曼帝国的时候到了,英国是我们的同盟,参加军队,为了穆巴拉克!为了科威特!”
四年后。
“Esther女士,有您的包裹,是科威特城寄来的。”管家巴里十分诧异,他以前并没有听说过主人在中东地区还有朋友。
正在查看税收报告的Esther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巴里从未见过的神采。
“我自由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止我,再也没有事物能够束缚我,我要去找他。”
Esther迫不及待的打开包得十分厚实的包裹,里面是一大堆信件,上面的字十分熟悉,那是她自己的。承载着四年不间断的无尽思念的信件封面,无一例外的盖着“查无此人”的印戳。
“。。。。。。巴里。”
“小姐有何吩咐?”
“请派人告诉爱德华先生,我改主意了,今晚我回参加威斯顿先生家的晚会。”
“如您所愿。”老管家欠身走出房间,Esther关上房门,泪如雨下。
科威特城邮政局,由于战争的胜利,每天有数万封信件寄往全世界,其中有一封来自费莱凯岛寄往伦敦的未署名信件被遗忘在了库房的角落,每日被匆忙进出的管理员和邮递员混着泥浆与沙尘不断踩踏,最终几乎贴与地面融为一体,再也分不出彼此。
“亲爱的Esther:
四年来我的战友和同胞们日夜祈祷着胜利,就像我一直祈祷着再见到你一样,真主保佑,我们赢得了那场战争,奥斯曼帝国输了。我原以为这场战争过后,科威特能够真正独立,但压迫与剥削并没有结束。取而代之的是英国,你的祖国。真是讽刺,我们的战友摇身一变成为了我们的保护国,但压迫与剥削并没有停止,人们仍在受苦,从未停止。
看着趾高气昂的英国军队,我们沉默了,我突然想起那个夜晚的风暴,我原以为这场战争就是风暴,风暴过后就能看到美丽星光。但我没想到,真正的风暴正在酝酿,战争从未停歇。通过战争我学到了很多,以前我从未思考过的,那是源自肥沃新月地带,延续千年,涵盖了土地,人口,资源,宗教等诸多因素的尖锐矛盾,战争并非真正解决问题的方法。
但不进行反抗,我们还能怎样呢?甘愿低下自由的头颅,向高贵的侵略者献上忠诚?不不不,绝不!我也曾想过,能否唤醒人们的善良与爱,让战争停止?若人们可以平等自由的活着,我的父母,你的母亲也不会离我们而去。但那是遥不可及的,虚幻美丽的像梦一般。
亲爱的Esther,我即将加入科威特民族独立反抗军,我将与你的同胞作战,与我的政府作战,与一切阻拦科威特人民自由独立的力量作战,直到风暴停歇,我的同胞们能够独立自由的生活在这片土地。原谅我的最后道别,对我来说,你就是最美的星光,但星光总是遥远的,我曾经那么多次仰望星空,每次都觉得仿佛一伸手就可触摸,但也每一次都惊觉那不过是一场幻梦。Esther,我查过这个词语,是希伯来语的星星的意思,它们是那么美丽,就像你一样。
我爱你。
——阿凡.乌尔德.拉哈卜.吃尔斯兰.乌尔德.德拉勒.阿瓦德.艾哈迈德
1918年十二月十五日于科威特。”
四十五年后,科威特独立纪念馆。
一个身材高挑的人英国女人和一位同样高大的英国男人共同搀扶着一位满头银发的迟暮老人来到起义军展厅前。
“祖母,您从没有给我们说起过您来过科威特的故事。”Essar笑着说道。
“是吗?那肯定是故事太长,我都给忘了。”老人同样微笑着,她朝着展架不停的张望,似乎在寻找某样东西。
“您在找什么?”Andre好奇的跟随着老人的目光转头,最终他发现了老人竟已泪水盈眶,随后也看到了老人寻找的东西:玻璃展柜中的一副泛黄的画。
那是海上一个晴朗的夜晚,小船甲板上一位身着白裙的女人正独奏着小提琴。海风吹拂着她的裙摆,她的眼中映着新月,她的身后缀满星辰。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