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看至柳湘莲一冷入空门处,正唏嘘不已,然而镜头切换薛家母女,却是一句“宝钗听了,并不在意”,仿佛在她这里,天地崩塌也不过风轻云淡。薛蟠尚且淌泪,她却说这是他们的前生命定,死了走了也只有由他罢了。我心底一寒,忍不住感叹:“这个女子,真真是无情”。
冷情与情情。钗黛并列为大观园里最耀眼的两位女子,难免常被人拿来比较。较黛玉之真性情,真风流,宝钗是收敛的,灰冷的,难以窥探的。她小小年纪,喜怒哀乐不形于色,人情世故游刃有余,这是她皇商之女的身份造就的,只怕也是孤母劣兄的无奈促成的。
年少时看红楼梦,被宝黛爱情迷住,总挑着捡着只爱看二玉的情节,每见黛玉因金锁之事吃醋,便不由想:“似宝钗这般冷情冷性的人,大概没有人会喜欢罢”。不曾想今日再看,却已然对宝钗多了一份理解与欣赏。
甫一出场,她是落选归来,那么从一开始,“宝二奶奶”便是她的第二选择。饶是平和大度,她仍为宝玉“杨妃怯热”的玩笑动了气,这是她的症结所在,是结痂在她心底的一道疤,一旦揭开,如何不痛。“好风凭借力,送我入青云”,这又是一个心高气傲的女子。我总想着,在长辈们推着她一路走向宝玉的同时,她虽也为了这个“第二目标”努力着,但心底终究有一丝不甘与无奈吧。然而努力争取自己想要的,何以诟病?眼见家族没落,哥哥又那般不成气,这副重担也只有由她去挑起来。况且宝玉于她,并非不爱。不然以她谨慎的性格,怎么会突然就不顾了大家闺秀的风范给宝玉绣那贴身衣物。宝钗心底这一份爱是隐忍的,低晦的,不动声色的,如她体内的热毒,用冷香丸压制着。
有朋友曾说:“她用尽手段,也得不到宝玉的心”。然而我想,也许宝钗根本就不需要得到宝玉全部的心。于黛玉而言,爱情是她的生命,来自情天,归于情地,她来这一趟,要的是宝玉十分的爱情。于宝钗,也许宝玉给她的爱情,六分就可以了。放在今天也一样,这世间并非所有女子都是非爱不可,亲情、理想这些东西并不逊色于爱情。爱情,十分是荣幸,六分,可以作为加成。
除了“金玉姻缘”,历来让宝钗备受争议的,一是滴翠亭扑蝶事件。那日宝钗追扑一双玉蝶至亭边,听闻里边小丫头正说私相授受之事,顺手一招金蝉脱壳,虽得以抽身事外却将矛头转向了黛玉。二是宝钗生日宴会上,贾母问她爱听何戏,爱吃何物。她深知贾母年老之人喜爱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便依着贾母的喜好说了一遍。小小年纪,这般世故,你道她是聪明还是虚伪?但红楼梦就是这样,作者只是作为一个参与者,把事实摆出来,不表明立场,不多做解析,读者怎么看怎么想,那是你自己的事。“金蝉脱壳”你可以说她虚伪狡诈,嫁祸于人,也可以解作聪慧敏捷,善于自保。不同读者总有不同见解,即使同一个读者,在不同年纪也会有不同的看法。
黛玉初入贾府,不肯多行一步路,多说一句话,她又何尝不是。同是借住在亲戚家,只是她情况略好,心也更宽一些。比起黛玉的伤春悲秋,她更愿意尽力去多争取一分,也许为了自己,也许为日渐衰落的薛家。这桩桩件件她想做的、不想做的,从不曾让母亲失望。
故而随着经历渐长,遇事越多,也越来越能感叹出宝钗的好来。她是一个从来不肯多生事端的人,行至宝玉处,听见屋内黛玉的声音,知他俩自幼无间,不愿惹出她的嫌隙,便不肯再走。那么滴翠亭边是否也只是情急之下才喊出一句:“颦儿,你往哪里去?”[蘅芜君兰言解疑语]中黛玉失言,她一字一句教黛玉明理识事,黛玉虽未必认同但终自肺腑一句:“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她心里藏奸。”自此金兰互契。惜春画画,楼台房舍,工笔颜料,她细细摆开,娓娓道来,元春试才,她却有意蛰伏。宝姐姐这般博文广识、深明大义,的确让人敬服。
其实看任何书都一样,不同年龄总能看出不同的东西来。故事未变,看书人变了,看人的心态变了。少年时自由偏执,固然被黛玉的风流洒脱所吸引;经历渐长,知世事太多人力不可强求,便希望自己能多一份湘云的豁达;今日再观宝钗之行为,便也宽容了许多,觉其可爱了许多。也许有一天,还会喜欢红楼梦里所有的人。生活可不也是这样,零零碎碎这许多爱过厌过的人,终有一天回首自顾,再大的爱恨情仇也早已烟消云散了。
蒋勋老师说:“大观园其实就是元春在她的青春结束之后,为弟弟妹妹们修建的保护伞下的青春王国”。“青春王国”这个比喻很适合鼎盛之时的大观园,在这个青春王国里,一群十几岁的少男少女们,他们才华横溢,斗诗猜谜,享受人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其实没有那么多阴谋诡计,也没有那么多的扑朔迷离。黛玉的风流婉转,宝钗的博学聪慧,湘云的娇憨活泼,这些不同的生命姿态,有着同样动人心动的万般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