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个与我有过三年师生之缘的学生,在这个初秋的一天深夜里默默地离去了。
小a是我教的第一届学生。那时他本该上五年级了,可是班主任嫌他成绩太差就让他留了一级。而他所去的四年级的这个班刚好缺语文老师,我刚来学校工作,就由我去填了缺。于是,我们有了这一段师生缘分。
刚开始时,他的作业基本没有按时完成过,单元测试只能考几分,平时也不怎么和同学玩耍。每次找他谈话他都是一副宁死不屈的表情,眼睛里有一种看透一切的绝望。不管我说什么,他总是把脸侧向一旁不支声。我既生气又无奈,只能暂时由他去了。
(2)
后来,我慢慢了解了他的家庭情况。他的父亲有家族遗传的间歇性精神病,平时跟正常人没两样,但发病时会乱打人并到处乱跑。他母亲的老家在雅砻江畔的大山深处,家里十分贫穷。他母亲实在忍受不了穷困的折磨就离家出走了。兜兜转转,他母亲来到了他父亲家所在的小镇,然后被她二姑“捡”了回家,再然后他母亲就嫁给了他父亲。婚后三年里他们生下了小a的姐姐和小a。
他的父亲是很能吃苦的,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可他一旦发起病来就如同魔鬼一般:拿起比手腕还粗的柴火乱打人;弄来一条狗杀死后把狗血泼在大门两旁的墙上;把他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强行背上然后在田地里飞快的来回跑……
日子在贫穷和恐惧中艰难的挨着,小a的母亲终于在他八个月大时的一天清晨出门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小a父亲带着姐弟俩农忙时在地里劳作,农闲时就到处去找他们离家出走的母亲。日子十分窘迫,小a父亲的间歇性精神病还时不时的发作。有一次,他半夜发病了,硬把两个孩子拽起来跟着他一起到坟地里去掘小a爷爷奶奶的墓……
姐弟俩在穷困和恐惧中却也慢慢地长大了,可是和同龄人比起来瘦小了许多,脸色也总是很苍白。
(3)
小a依然不能按时完成作业,我却不再批评他了。我不是不想批评他,是不忍。这样一个内心充满了伤痕的孩子,他承受了许多我们难以想象的折磨与煎熬。我需要找到适当的机会来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让他对我放下戒备敞开心扉。
在这期间,他姐姐小学毕业后外出打工了,他父亲也到离家几十公里外的矿场里打工去了,一个月回来一两次。家里只剩下小a一人。
一天课间休息,小a先走出教室,我在后面。他下楼下到三楼楼梯拐角处时,从下面上来一个其他班的男生,这个男生走到小a身旁时抡起拳头在小a头上狠狠地打了一拳。小a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反抗,他看了一眼打他的人就默默地往下走去。我早已听说他是经常被人欺负的,现在我亲眼看到了。
当那个男生走到我身旁时,我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然后叫住了小a。“你为什么要打他?”我问。打人的男生低下了头。我温和的对小a说:“他经常欺负你吗?”小a说他们两家离得不远,每次碰到这个男生都会对他动手动脚。
我在这个男生的头顶用力扇了一巴掌,“痛吗?被打的感觉好不好受?我告诉你,你不要以为他家里没人你就可以随便欺负他,这次我先给你个警告,如果还有下次你不仅要挨揍还会被学校开除!”我狠狠地说。打人的男生灰溜溜地走了,小a的眼里闪现出一丝柔和的光。
这么好的机会我怎能放过。于是,我语重心长的对他说:“以前老师给予你的关心太少了,以后再有人欺负你,你就告诉老师……”
这件事过后,小a上课时变得积极认真了,遇到我也会主动地打招呼了。看到他有了好的开始我的心里暖暖的,但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看到他头发长了,我给他钱让他去理发;中秋节给他送上两个月饼;平时嘘寒问暖关心他的生活……小a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每次我给他东西他都死活不要,最后都是在我的坚持下才收下。
(4)
小a变了,他变得开朗了,上课会主动地发言了。我布置的每天一篇日记,他也很用心地去完成,虽然错别字较多,许多语句不通顺,但从他每次交来的作业里都能看出他是用心去完成的。
一天,我想锻炼锻炼孩子们的表现力,刚开始上课我说:“有没有同学愿意上台来把你昨天写的日记给大家念念,分享一下?”
非常出人意料的小a第一个举起了手。我把他请上了讲台,小a念得很认真,听得我眼泪差点掉下来:虽然现在每天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但他长大了能自己做饭了。他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有一次他爸爸带着他姐姐出远门去找他妈妈,留他一人看家。他爸爸走之前给他煮了一锅饭菜留在锅里,让他饿了就自己舀着吃。“三天过去了,他们还没回来,锅里的饭已经馊了。可我饿得没办法,只能吃这些猪狗都不吃的饭”,他念道。
全班鸦雀无声,小a念完后很镇定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可怜的孩子,他是多么希望有人能陪陪他,能听他倾诉心中的痛苦。
后来,小a的成绩慢慢提高了,从以前的几分上升到了四十多分。他对班里的事也表现得非常的热心。
(5)
转眼到了六年级下期,学习到了最紧张的时刻。可是,小a经常无故的流鼻血,流得非常厉害。我让他父亲带他到医院去仔细检查一下。他父亲半答应半敷衍的走了。
没多久孩子们毕业了。暑假里我实在放心不下给小a打了个电话,电话里他的声音很精神,他告诉我他已经在中学报了名,他会继续读书的。我的心终于踏实了。
在这期间,小a的姐姐在外打工时认识了一个湘西的小伙子。十几岁的姑娘奉子成婚,远嫁去了湘西。
新学期开始了,我迎来了新的学生,小a去了新的学校开始了新的学习生活。
可是好景不长。大约在新学期开始一个多月后的一个周末,我到医院去看感冒,在医院里遇到了小a的父亲。他看到我后想躲,我叫住了他。他告诉我小a在做课间操时晕倒在了操场上,送到医院检查后确证为脑瘤,现在正在病房里躺着。
我跟着他来到了病房里,小a躺在病床上输着液,看起来却很乐观。他告诉我医生说他需要到省城最好的医院去做开颅手术,现在亲人们正在商量怎么筹钱。
我和他们聊了一会儿,临走时给了小a一些钱。他父亲非要在一个小本上记下来,却又不会写字,他硬要让小a写。我起身告了辞。
(6)
后来在当地媒体的宣传下各个学校为小a做了募捐,民政部门也给予了帮助。小a终于可以去做手术了。手术后确诊为恶性肿瘤。
几个月后小a回来了,头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蜈蚣状的疤痕。他会时不时的到学校里来找我,我尽量抽时间陪他聊天。他很乐观,以为自己会慢慢痊愈的。
可是,他那瘦小的身体越来越佝偻,他的视力越来越糟糕。到后来他已看不清了,需要通过声音来判断是谁在跟他讲话。
有一个冬天,小a病倒了。所有的人都以为他要走了,他那离家出走,据说后来又嫁了很多次的母亲回来看了他一眼又走了。但小a坚强的挺了过来。
在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的小a又活了两三年,可是在这个初秋的一天夜里他却悄无声息地走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7)
我去参加了小a的葬礼。他父亲说他病了有几天了,整个人痉挛起来能听到手脚关节发出的声响。痉挛完后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这天夜里他陪小a到夜里十一点左右,他实在很困就去睡了,等他睡醒了一看小a早已走了。我想乐观坚强的小a在最后的时刻一定认为自己只是想睡觉了,所以他没有留下一点儿声音。
他们家族的人来了十几个男子,刚到就忙着要把小a抬去埋了。他父亲不肯,说要请道士来超度三天。家族的人听了很生气说:“你都穷成这样了,哪来那么多钱支付三天的开支。他就是个未成年的短命鬼,哪来那么多讲究。再说我们都忙着呢,没那么多时间跟你这儿耗,赶紧的。”
小a的父亲不再坚持,由他们把小a抬走了。小a的姐姐正在从湘西赶回来的路上,最终她还是没有见上弟弟最后一面。
小a终于不用再忍受孤独和痛苦了。他用短暂的一生阅尽了人间的悲苦。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死去才是他奔向幸福唯一的路。
孩子,一路走好!愿来生你能遇到一对爱你疼你的父母,能拥有一个欢乐富足的家和强健的体魄,拥有一个完整灿烂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