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基米德定律中,物体在流体中有漂浮、悬浮和沉浮三种状态。沉浮在城市中的男人,找了一个女人回乡糊弄家人,就此感受到家人的困顿、暖暖的爱,在与曾经的生活决裂中,沉入更深的困境。
一
隔着软乎乎被窝,兰芹用一根细手指轻轻捅了捅沈墨。
那阵子已过了凌晨十二点钟,沈墨如梦呓般哼了两声,他让另一床被子缠裹得如木乃伊,一动也不动。兰芹鼻孔发出咯咯的笑声……“别装蒜了,你根本就没睡着,当人家不知道呢。”她幽幽地说着,空气中弥漫着芬芳的香甜。又慎了数秒,一条雪白的手臂就蔓爬而来,像极了一簇火焰,说出的话越发柔缓暧昧了。沈墨始终保持静默,他当然无法应接。半晌,他也没把头脸转向这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只是任由黑暗这只宽大的麻袋,将自己包围得严严实实。
兰芹让自己侧卧在沈墨旁边,嘴里不无幽怨地继续嘟哝着,沈墨顿觉浑身都不自在了,终于闷着头,回了一句,“都困死了,赶紧睡吧。晚安。”沈墨确实是在执拗地抵制着。他顽固地弓起后脊梁,像一头受了惊吓的乌龟,总是示人以坚固的硬壳,整个脑袋完全逃避到枕头的外侧去,感觉他就是一个正在闹别扭的、小心眼的丈夫。“别……别闹了……好不……咱们可是有……有君子协定的!”但是,当那柔软的肢体,一旦亲密无间地黏上这个男人的时候,几乎所有的抗议与抵触,瞬间就化为乌有,毫无意义了。好比是,仅仅用一片轻薄的羽毛,妄想拨开一块炽烈燃烧的火炭,自身立刻就焚烧殆尽了。“咋了?你这是……”兰芹好奇地侧过半拉脸,但依旧保持着等待的姿势。此时,沈墨已默默地拉过旁边那床被子,照旧裹婴儿一般,再次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你以前谈没谈过恋爱”“这些事情不是应该婚后嘛?很多事情不用在一个晚上做完……我们又不急着赶时间……”每当问这个沈墨都很沉默,不提这个还好,校园里有那么多的课余饭后和月下花前,不过那好像都是别人的,这种时候,沈墨总是一个人躲进阅览室,或教室的某个旮旯,尽量装出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埋头苦读的好学生样子,要么就是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练习精准花式投篮。四年的大学生活,因为对于男女方面的事也知之甚少,平时虽说难免会被某些调皮的学生嘲弄一下,但那时他自己并不太在意,因为那阵他的学习成绩突出,老师还算器重他。可进入大学以后,这种局面立刻发生了改变:一者,他自己好像一夜之间成熟了,被一种很浓的羞耻感所包围,对于个人形象开始在意了;再者,班里组织大伙去聚餐、K歌、郊游爬山,男女生亲密接触的机会变得频繁起来。更要命的是,那阵子不知是心理负担太大,还是刚换了新环境水土不服,他的内分泌系统突然就失调得一塌糊涂,青春痘就像三月含苞待放的花蕾,脸庞上,又暴增了这些疙疙瘩瘩的东西,乍一看去,简直跟公园里老猴子腚差不多,他不得不悄悄上医院做检查,大夫毕竟什么样的学生都见识过,马上就摆出一副职业性很强的敷衍神情说,“这没啥大不了的,青春期嘛,平时少吃辛辣的东西,没事别老拿手去抠它,还得注意个人卫生,过一阵子自然就好了。”后来,经不住他的软磨硬泡,总算是破例给他开了两小纸包维生素C、E之类的口服药。
就是这张遍布粉刺的丑脸,还是引起了有人的格外关注。“你学习这么好,我们一起去上晚自习吧。”有一天,他们在去教室上晚自习的路上,突然从后面赶上来,轻声地叫住了沈墨。当时,天色基本上暗下来,旁人并没有太在意,叫住他的女生,跟电影里的女特务似的,以快得惊人的速度,将一个小塑料袋递给他,并且,以同样快的速度叮嘱道,“擦脸药,我弟以前用过,很管用的,你按说明书每天坚持擦擦吧。”几乎没有完全看清女生的脸面时,她已经快人快语地转身离去了,整个过程快得像眨了一下眼皮,等再睁开眼时,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但正是这次飞快的传递和关怀,一下子就激活了那颗原本死气沉沉的年轻的心。
那张四周蒙了蚊帐的床铺,简直成了沈墨当时唯一有效的避难所,没课的时候,他总是把自己窝在里面,同寝室的人只能从外面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好似一个虔诚的僧侣正在面壁打坐。他不主动跟任何人说话,有时别人向他打问一件什么事,他老半天也不吱一声,活脱脱成了一个哑巴。他一味地将自己囚禁在那个由发黄的旧蚊帐围拢起来的小小空间里,画画、看书、写东西或者长时间发呆,时间久了,别人甚至都快忘了班里还有这样一个成员。
那时,他唯一喜欢的活动,一个人去学校的游泳馆游泳,潜到水底,让一切喧嚣都消失在水里,不给任何一个熟人上前跟他搭讪的机会。也只有在这寂静里,他才感觉到自己不再那么孤单了,因为这里有呼吸不完的自由空气,周身都是一样深邃湛蓝。有时他从游泳馆回宿舍的路上,月亮也会恰到好处地照亮他阴郁愁烦的面部轮廓,他就轻轻闭上眼睛,这种时候,他才可能忽略白天的种种遭遇,忽略别人险恶的冷眼,和无处不在的嘲讽。那个被称作同学的群体中,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男生女生组和起来,竟是那么的强大而不可一世。沈墨的第一场恋爱,不,就随着毕业异地而这么短暂地夭折了。
二
就在这时,兰芹听到哐啷一记兀响,类似瓶罐之类的东西突然坠地的声音。她愣了一下,忙侧耳细听,一串含含糊糊的呜呜声,从里间屋缓缓传来。
那间屋子开着门,她就循着声音走上前,整个人再次怔住了。靠里挨着窗户下面,有张木头板拼凑起来的简易床,正面朝她的方向侧躺着,青灰色的瘦脸小得像只山核桃,由于半拉脸是陷在枕头里的,好像那只核桃被谁敲开后拿走了一半。老人的一只手弯曲着,垂悬在床沿外,似要竭力伸开,又像是想抓住什么的样子。顺着那张同样苍青枯瘦的老手的方向,她的目光旋即看到了老人,原来是沈墨的奶奶,自从爷爷过世后,奶奶孤苦伶仃又常常生病卧床,家里人商议由子女轮流照料。今天,包括沈墨的父母在内的所有家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奶奶就被人们暂时忽略了,没有谁还顾得上他,病人大概只能自己想办法解决了。那个蓝塑料尿壶,原先是放在紧挨着床头边的一只小方凳上,老人卧床多年了,几根手指犹如痉挛的鸟爪,均扭曲着往内蜷缩,想要准确地拿起那只尿壶,对她来说太不容易了。兰芹的鼻孔急速抽动了几下,想自己应该立即转身出去喊人帮忙,但一只脚刚跨出里间屋门槛,她尽量屏住呼吸,但越是这样,那难闻的臊臭味越让她心烦意乱,然后拎起尿壶准备去倒了……兰芹正拎着尿壶一走出屋,就跟迎面匆匆赶来的沈墨的母亲碰上了。“啊呀呀,咋让你拿这个啊……都把人忙糊涂了,快快给我吧……小心弄脏了你的手。”沈母一连声说着十分过意不去的话,一面慌里慌张从兰芹手里抢过塑料尿壶,然后勾着头,见不得人似的,急匆匆碎步而去……
很快,沈母就回来了,脸上的笑容多少显得有些不自然,但依旧带着道歉式的讨好,仿佛无端地做了错事而脸面无光似的。沈母利索地回屋端了脸盆,打来了半盆清水,又拿出一瓶新的洗手液,和颜悦色地招呼她说,“你快过来,好好洗一洗。”兰芹觉得沈母的表情始终带着羞赧,就给她宽心道,“阿姨,这没关系的,谁家还没个老人呢。”沈母就垂手站在一旁,像个本分的老佣人,伺候着小姐洗净了手,又取来一条粉嫩粉嫩的毛巾,一看就知是才新买的。用那条毛巾擦手的工夫,沈母才又叨咕起来。“我寻思着,姑娘第一次来,怎么也得用新的手巾给你使,也讲卫生。”她顿了片刻,又啰唆道,“刚刚真是多亏了你呀,要不她准又弄得一床单……”兰芹忙接过话头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再说上年纪的人嘛,谁没个病啊灾的。”沈母微微点点头。
这时候沈墨回来了 “走吧,吃饭去……想吃什么我陪你……”“妈你别老唠唠叨叨了,你这样我都烦……”“谁要和你说话了?去吧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