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的扇坠静静地沉睡在浅灰的天鹅绒上,像一袭飘洒的浪漫小裙,中间嵌着纤细扇骨,在商场的白灯下熠熠闪光。
叶柠手指了指,“这条,可以试一下吗?”
“好的。”黑衣黑裙的店员戴着手套,小心取出。“我帮您戴吧。”
叶柠低下头,露出半截雪白的脖颈。银链戴好,饰品墙边有面锃亮的半身镜。她走过去,清秀的面容未施脂粉,身形又过于削瘦,便显出几分肃萧。
叶柠摸了摸锁骨正中的那面小扇,玲珑剔透,正合衬她。“多少钱?”
“309元。这是我们当季主推款。”
叶柠扫码付钱,戴着扇坠离开。
商场一楼有一家星巴克。叶柠在外庭的户外桌椅边坐下。头顶是墨绿的阳伞,挡住了刺目的光线,营造出一种树荫下的舒适错觉。
她将手袋放下,惬意地伸了个懒腰。现在过得算是不错。不用为生活奔命,风雨有阿达撑伞,平常他工作忙碌,伞下天地是独属于她的。
“您的咖啡,请慢用。”洁白的热饮杯从托盘放至桌上。温和悦耳的男声。
叶柠礼貌回复:“谢谢。”她随意抬头瞟了眼,却被面前的服务生怔住了,一张酷肖陈允的脸。
她摸摸桌上的咖啡,溽热的天气下还有些烫手。一时间没了喝的心情,叶柠盯着那个远去的背影,晃了神。
高中时的叶柠与现在无甚不同。她向来不善言辞,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还好,这是所重点高中,同学们大多专心于学业,其他的,无暇多顾。
叶柠每天在两点一线的拉锯中重复,以期在时间轴上画出缓慢上升的效率曲线。她不是天赋型选手,不努力便产能为零。
她用勤奋的表象掩盖内心空茫,害怕别人觉得她蠢笨没用。这种强烈的不配得感也许幼时便已种下,成为她抹不掉的生命底色。
叶柠在十四班,陈允在八班。中间隔了半栋教学楼。
“叶柠,陈允说你好看。”同桌有些八卦的开口。
“哦。怎么说。”掩盖住内心小小得意,她装作漫不经心。
“说你白皙高挑啊。”叶柠并无意外。这确实是她的亮点。除此之外,她也知道自己五官一般。高中生正是青春萌动的年纪,略微捯饬一下,都会有人夸好看。
叶柠照常两点一线,规律作息。这天放学,她拿上钱包去食堂吃饭。楼梯转角有男生在聊天。叶柠听到有人喊陈允的名字,不由顿住了脚步。
她飞快地从旁掠过,眼角余光瞥向陈允。
只一眼她便确定自己喜欢这个男孩。他肤色苍白,五官疏朗,不见尖锐锋芒。眼睛很大,平缓嵌于天幕,星子一般。
叶柠想起舍友小蛮说过,女孩成熟的标志是她开始喜欢小眼睛男生。不知这说法有何根据,若依此看来,自己怕是十分幼稚。
篮球王子之类的学校风云人物叶柠爱不起来。那种荷尔蒙爆棚的生物只能让她感到压迫。陈允如一幅静谧的山水画,将世间喧嚣隔绝在外。
叶柠飞奔下楼,心咚咚的快要跳出胸腔。她有些魂不守舍的吃完饭,第一次有了想要恋爱的冲动。然而她一向理智生活。为爱痴狂?不过是小说中的幻梦。
天渐渐的短了,日子阴恻恻的,午后难得的阳光成了奢侈品。期末将至,同学们都忙着应付考试。叶柠也长在了教室里。
“叶柠,你想去溜冰吗,这段时间太累了,周末放松一下。”小蛮撑着桌角,笑容满溢。
“好啊,放松下也好。”她摸摸热胀的头,竟鬼使神差的同意了。就任性一次,应该没关系。
溜冰场建在临江公园内,离入口不远。约八百平的独立场馆,可容纳两三百人。每逢周末里面挤满了学生,像暑气蒸腾下的青草,焕发着旺盛生机。
叶柠和小蛮先到,据说还有几个男生,叶柠不管,穿上溜冰鞋就下场了。滑轮的惯性带着她恣意前行,如一只身姿轻盈的燕。
外场扶着栏杆的多是初学者,摸索着缓慢挪步,而内场多是炫技的大神。叶柠处于中间地带,她不喜拥挤,便寻着空隙在人流间穿梭。
她哼唱着音箱里有些嘈杂的流行乐,享受着大脑的片刻空白。没留意,擦身而过的男生一个趔趄将她带倒。
“龇——”她不由地倒抽一口气,膝盖与木地板的撞击,很疼。
“你没事吧?”男生似有歉意。
没溜走还算个男人。这么想着叶柠气消了一半。“没事”,她转头看他。天花板的射灯转了过来,一束彩光打在他脸上,是陈允。
“下一首曲目是许茹芸的《突然想爱你》……”,音箱里传来DJ的播报。
叶柠脸有些烫,正想着如何开口,陈允已轻轻地说:“你好像很会滑,可以教我吗。”
“好的,你两脚呈八字形,像走路一样,扶着栏杆一步步走,很快就找到感觉了。”叶柠一本正经。
陈允被逗笑了,“你好认真。”说着真的挪到了栏杆边乖乖练习。
叶柠揉了揉腿,先滑开了去。但她的心被陈允绊住了,总是忍不住想看一看他练的怎么样,步子也凝滞了些。
半小时下来,陈允进步了不少。“要不我带你滑几圈吧。”她下意识说出了这句话,随后被自己吓了一跳。何时竟变这么大胆了?
不过,陈允脸上却浮出笑容,“好”。他只说了这一个字。
俩人牵手往前滑去,陈允的手心无汗,清爽微凉,像夏夜褪去躁意的晚风,轻轻柔柔。
为了与他并肩同行,叶柠刻意放缓脚步。时间成为一种羞涩的隐秘,在木地板上缓慢滑行,在这模糊了白天与黑夜的地方。
他们不知滑了多久,该返回了。一行人来到公园外的金园餐厅,打算先填饱被运动耗空的胃。
“叶柠,你坐这吧。”小蛮拉着她走到陈允旁边,神情了然。叶柠有些忸怩,但又不便推拒,只得坐下。
五个人点了几个家常菜,要了雪碧和可乐。饭宴渐酣,话就有些多了起来。
“陈允,今天学会滑冰了吗。”李康戏虐道,他总是嬉皮笑脸,没事就爱抖腿,女生都叫他“抖爷”。
陈允已经习惯了他的没正形,敷衍道:“还好吧,刚入门。”
“那你可得敬带你入门的师父一杯啊,哈哈。”另一个男生也跟着起哄。
叶柠皱了皱眉,无聊的社交套路。然而李康正好整以暇的盯着她。
犹疑间陈允已为她的杯子斟满了雪碧,澄澈的液体在空气中微微晃动,散发着清冽的香气。
陈允端起杯子啜了一口,“谢谢”。
叶柠头有些晕,谈笑声、碰杯声都融入这缕香气中,蛊惑着她。“不客气”。她喝了一大口,丰盈的气泡兑出带了些酸的甜,在喉头滚过。
饭毕,陈允和李康是走读生,本可直接回家,但他们却说消消食,坚持陪她们走到学校。
夜色泠泠,无风有月。冬日的月冷而高的悬在天上,为匆匆的行人们笼上层清透的白纱。某种飘渺的绮思在叶柠心中氤氲,发酵。
回到宿舍,小蛮还在兴奋的说着溜冰的趣闻,叶柠已经简单洗漱,缩进了自己温暖的被窝。十几年了,她极少情绪,今天的状况有些超出掌控。
像一个意外,但意外也常寄生着渴盼。谁让乏味才是生活的本源。
叶柠打算忘了它,先解决眼前的期末考。但她的腿却不听话,时常找些借口从八班门口经过。“真没用。”叶柠心里暗骂。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卡其灰风衣带起微弱的气流,像蝴蝶扇了扇翅膀。“叶柠,我正要找你。”陈允叫住了她。
叶柠顿住脚步。陈允递过一本《高二数学习题精编》,红色的封面光洁簇新。“给你,这本书据说对考试有帮助。”
晚自习她将书本在课桌上摊平,小心打开。内里有一枚叶脉书签,她拿起放在手上。细细的脉络轻若无物,她用拇指缓缓摩挲,将枝枝节节烙进心底。
考试一天天临近,叶柠每晚都学到十点才肯回宿舍。与陈允见面少了,那本习题集却逐渐填满。
“叶柠,你的试卷。”小组长将两张满是勾号的薄纸发给她,看到上面鲜红的分数,她满意地舒了口气。
下午放学,叶柠约上小蛮,俩人轻快地跑出教室。她们打算趁傍晚时分去校门口的青石潭公园逛逛。
考试结束,公园里散步的学生不少。小蛮碰到几个隔壁班女生,一起兴冲冲地聊着什么。叶柠一个人坐在湖边的大石上,看着远方孩童投石入水,激起阵阵涟漪。
“姐姐,这是一个哥哥让我给你的。”小女孩手拿一张四方卡片,正面有泊着金粉的蝴蝶装饰。
“谢谢。”叶柠微笑着接过。她捋了捋耳边碎发,把卡片翻到背面。上面写着:“叶柠,今天晚上九点学校主楼下等你。陈允。”
是了,今晚还有最后一节晚自习。然后就能见到陈允了。叶柠愉快地想。正好,今天穿着新买的浅橘色呢子衣,很显肤色。
铃声响起,这学期正式结束了。叶柠离开纷嚷的教室,快速下楼。主楼空地后侧有一条蜿蜒的长廊,两边修着条形的石椅。
陈允就坐在石椅背光的黑暗中。叶柠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等了很久吗。”说着她在旁边坐下。
“没有。”陈允的音调有些低沉。沉默了半晌,他抬起头来看住叶柠:“我下学期要转学了。妈妈的工作调去湾城,全家都要跟着过去。”
“哦。”叶柠像是突然被鱼刺卡住喉咙,丧失了所有表达。她低下了头。记得陈允说过,他的妈妈是公司高管,性格很强势。
“我不想离开同学,离开你,可是,家里都是妈妈说了算。”陈允的脸被阴影遮住了,灰灰的看不清。
“我没关系,你转学了也要加油,还有一年就要高考了。”叶柠的眼里已经有了些晶亮,她努力不让它们溢出来。
“你知道吗,其实我很羡慕你,至少有一个完整的家。我的妈妈,别人都叫她疯子,我爸也这么叫。”伤口揭掉了那层厚痂,叶柠让自己的语声维持平稳无波,却控制不住尾音的一丝颤抖。
昏暗的路灯下,她像一盏摇摇欲坠的烛火,随时会被冷风熄灭。陈允往她身边靠近了一些些。
记得初次见她,白净高瘦,又是清冷不食烟火的性子,就像筷子腿的漫画少女。他被那份梦幻吸引,一步步走近了她。
真实,果然是对梦幻最大的讽刺。陈允知道她一直以来都将自己管理的很好。活着,有谁不辛苦呢。
他心里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忧伤,遂俯身轻轻吻住了她。微凉的唇柔和的包裹住她,在里面,她可以做一只安全的蚌。
片刻之后他起身离开。“我先走了。”温暖被抽离,只剩下有些稀薄的冷风。叶柠紧了紧衣服,恢复了那个理智的自己。
午后阳光正烈,进来休憩的顾客渐多,周遭嘈杂了起来。叶柠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打量起新买的扇坠。为何会对它一见钟情?
细看它还真像只小小的贝壳。曾经,她有一只真的贝壳,是陈允转学后托李康带给她的。时日久了,它被沙砾掩埋,锁进了幽深的大海,退潮时才露出一角精致的曲线。
“美女,半小时后二楼的星缘吧有乐队表演,可以去看看。”一个衬衣西裤的男人对她发出了邀约。
“好的。”叶柠笑笑,坐着没动。男人走了,叶柠也站起来,理了理裙摆,往下个路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