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骟驴也尥起了三尺高的蹦子
----黑爷(三十)
大年初一早起,第一件事便是“出新”。
记得小时候出新的时间特别早,天刚麻麻亮,村东头便传来急促的锣鼓声,这是早起的人在唤人起床,以便尽快参加村里的新年出新仪式。
要不了几分钟,人们都穿着新置办的过年的新衣服,陆陆续续从自己家里走出来。因为一年四季忙碌,庄户人家很少穿新衣服。春天要施肥播种,夏天锄禾拔草,秋天要犁地翻田,冬田要打碾埋肥,一年四季就没个清闲的日子, 也穿不干净的衣服。平时烂衣合裳的惯了,现在忽然穿着新崭崭的衣服出来,大伙都不太习惯,特别是女人们,大多搓着双手,虽然满脸堆笑,却总有些局促不安在里面,和平日里很熟的人见个面,都要红了双颊,当然,这都免不了被嘴快的人取笑。小孩子们积攒了一个腊月的炮杖,这回要集中释放一阵子了,所以整墩子的炮,在怀里抱着,整串子的炮,在肩上挂着,他们已被自己巨大的兴奋所激荡,一个一个从自家门首冲了出来。
至于男人们,基本每个人都拿着一沓黄表。那时候人们怕冷,都戴帽子,有不少人还戴着有两个耳朵的棉帽,所以人们图了方便,就把黄表纸别在帽碗里,腾出双手,筒在袖子里,嘴皮子上还要搭上一根纸烟,一路地凑到一起问,今个喜神在什么方位?
出新不仅是人的仪式,也是牲口的仪式。那时候村里人家家养牲口,以各种驴子为最多,有眼大嘴齐头颈高扬的关中驴,有吃苦耐劳形貌短小的凉州驴,那落在后面往一起挤的,是草驴,那低头顺眼擦墙根独自走的,是骟驴,那拴了笼嘴缰绳被主人压着走尤自刨蹄子甩尾巴嘴中呼呼出气的,是叫驴。除了驴的队伍之外,夹杂在中间的还有形貌各别大小不一犄角高高低低的黄牛花牛,以及我们家的枣红马大黑马,当然还少不了村里的那一群大尾巴绵羊和一群长胡子山羊,大家伙凑齐了,都挤在一起踏着锣鼓的点子往村东头那一大坨子水平地里走。
要不了多少时候,村里所有的男女老少牛羊马匹全都集中在这块地里了。而地埂子上,早已排满了各种炮仗,小孩子们有的手里拿着香头,有的燃着一根纸烟,有的紧捏着火柴盒,单等大人们的香烛点燃时,放响他们期待已久的炮声。而被人们圈在中间的牲口们,有的茫然不知所措,有的贼眉鼠眼伺机逃走,胆小一些的抽着身子往一起挤,胆大一点的乘机寻衅滋事到处乱跑,最可怜的是那两群羊,听着一阵紧似一阵的锣鼓声,看着周围红彤彤的炮仗,误以为大限将至,都紧张地围着圈把头戳在地下,一动也不敢动了。
男人们最后在村里的阴阳先生王三的带领下,找到了喜神的方位。喜神每天换一次方位,村里能算出喜神方位的也就那么几个人,大多数人都是跟着这些懂家子,烧纸便烧纸,磕头便瞌头,只是大家心里的愿望是一致的,都期待着脚下的这片土地能给庄户人家带来喜悦。每个人都朝着喜神的方位在自己膝前插好三炷香,再从帽碗里取出纸表擦火点燃,在这一瞬间,万炮齐鸣,震耳欲聋。那声音,有脆的,有闷的,有大的,有小的,有连着串儿的,有在地上打着转响个不停的,有冲到半天空忽然爆出巨响的,都变着法儿展示出来。一时间,火红的炮皮子、青灰色的烟痨和浓烈的火药味搅和在一起笼罩了大半个村子。打铍的高耸着双肩,紧闭着双眼,猛拍着两扇铍,打鼓的把头侧在鼓面上,两个鼓棰上下翻飞,打出一串一串的爆点,斗大的汗珠子落在鼓面上又被弹起爆碎,筋疲力竭撑不下去了,又被候在旁边的鼓手一把推开,接过鼓棰子又是一顿猛敲。
这阵势让那些集中在一起的牲口们彻底崩溃了。起初还是试探性的突围,接着是整体性的骚动,当它们最后发现已没有人拦着它们时,就瞬间疯狂了,马开始甩起尾巴仰首嘶鸣,羊开始一连一声地惨叫,连平日里老实巴脚任劳任怨的老骟驴也尥起三尺高的蹦子一路狂风土雾地奔跑起来。鼓声,炮声,马鸣驴叫声,孩子们的欢闹声,在这片早已霜冻的土地上经久不息。来年会有好的雨水吗?夏田会及时结籽灌浆吗?秋田会颗粒归仓吗?会有一尺长的谷穗吗?会结一地枕头大的洋芋吗?一切都是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