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症?可笑。
我坐在五楼连通两栋教学楼的楼道栏杆上。今夜月色很美,风凉丝丝地划过我的肌肤,短发轻轻扬动。
我掏出信,从头阅读了一遍。我想此刻我面上的笑容是温柔而恬淡的,像旅人驻足于灯火阑珊之间,静静欣赏自己之外的世界。
我想起了海子,他写了一首很温暖的诗,叫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随后他就带着他的温柔和浪漫永远离开了。
他写下那些句子时,他应该也想那样好好地生活。可笑的是,放下笔之后才发现世界就是虚妄的,浪漫只存在诗句中。
天很蓝,月亮很大,一点一点升起来,远远浮在城市繁华褪去的霓虹华彩上。
明明是夏天,城市的夜空却没几颗星星。
“为什么喜欢星空?”我想起来有人这样问过我。
喜欢就是喜欢,哪有什么为什么?今天我可以细细想想了。
“因为我记得你眼里装满星星的样子。”无意识的说了这句话,我恍然一惊,原来是这样吗。
我嗤笑,原来我那么喜欢你呀。
我叫朱涣,算命的先生说我命中缺水。恰家乡有河,名曰涣水。于是起名涣,小名清。
但涣水太小,补不齐我缺的水。
我要的是江川浩荡荡,孤舟以远航。
我记得初中时,教学楼和宿舍楼一路之隔,两楼并排。每至夏时,北斗恰好在两楼之间,抬头可见。
那晚的月色与今晚一样红,我与江舟并排走着。
她忽然“咦”了一声,我抬头看她。江舟比我高,那时她正再仰望星空。
我看到她的眼里装满了星星,星空与她的眸光一起闪烁,她嘴角挂着一丝惊奇的笑。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好美。
我想把她藏起来,只有我一个人可以看到她的笑。强烈的占有欲涌上心头,我好想吻她,让她的笑融化在我口中,把她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见。
江舟闪亮的眸光转向我:“快看,是北斗七星!”
我赶忙收了情绪,换上和她一样惊奇又单纯的笑容:“是吗,哪啊?”
我一阵心惊,为什么我会有那样的想法,我真自私、可怕!
“就那,正正看出去,一、二、三、四、五、六、七,七颗!”
她指给我看。为了让我们的视线顺着她的手看出去是一样的,江舟站在我身后。她的呼吸吐在我的耳畔,痒痒的。
虽然同为女生,但因为我们过去的事,我们在一起都是亲而疏的。
别的女生走在一起都搂搂抱抱,但我连牵她的手都不敢。
那么久了,她还是第一次离我这么近。我的心怦怦的跳,怕这样美好的时刻只是幻觉。
更怕她发现她离我太近而忽然跳开,因此我努力表现得正常,不敢露出丝毫异样。
江舟是我的光,是我日思夜想的好朋友。
是的,朋友。
我怕江舟反感,或者我怕知道自己对于她而言连好朋友都算不上。
我怕我对别人说:“这是我好闺蜜”时,她露出奇怪的眼神。怕知道在她眼里我连她好朋友都算不上,又谈何闺蜜。
因此,我只敢说:“江舟是我朋友。”是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
我最大的胆量就是对人介绍,江舟是我的好朋友。
然后我小心观察她的神色,看她并无异样,自然而然的样子。我就会在心里高兴好几天。别人会在背后嘲讽说:“朱涣一天傻笑,有病一样。”
但我无所谓,别人不了解我。也不怪他们,换谁也不能容忍身边有一个完全不知根不知底的人。
他们不了解我,就只能嘲笑我的不合群,他们了解我才是我噩梦的开始。所以我紧紧把自己包裹起来,不露一丝一毫。
我想起另一个夜晚来。
哥哥很叛逆,这让妈妈很苦恼,常常悄悄抹眼泪。
那年过年前夕,家里发生了口角。这样的事经常发生,我早就习惯了。
当天晚上哥哥骑上单车出门,爸爸在院子里吼:“你有本事今晚出这个门,老子就不信了!”
哥哥恍若未闻,还是用力登单车,出了门。
爸爸仿佛要吃人的眼神看着妈妈,冷笑:“看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妈妈也为哥哥委屈,爸爸总是看哥哥不顺眼。别人家的孩子回家就做作业,然后出去玩。
哥哥却要煮饭,有空要干活。
爸爸说:“作业作业,作业能当饭吃吗?”
不能。既然这样,那就得干活。
那晚爸爸和妈妈又吵起来了,吵的很凶。
我一个人在那间四个人睡的卧室,外面仿佛是末日一样,爸爸的吼声能把天震塌,地震裂,我脑子里嗡嗡作响,但已经不像第一次那样怕得躲在妈妈怀里哇哇大哭了。
我想,后来我不敢反抗别人,还有我的懦弱、胆怯、自卑,也许是那些事的后遗症。随即我又冷笑,别总把自己懦弱的锅甩到别人头上。
我在他们的争吵中睡去,我知道,天不会塌的。
第二天,果然天没塌,地没裂。只是爸爸和妈妈冷战了。
晚上要吃年夜饭,妈妈还是为我准备了饭菜,炖了猪脚。
晚上,我吃好以后在院子里坐着,妈妈也陪我坐着,谁也不说话。
我们出来后,爸爸还是进去吃妈妈给我准备的饭菜了,但妈妈没吃。
我无所谓,我以前劝过,反正不吃饭的我劝不去吃,要吃饭的我也拦不住,随他吧。
天渐渐暗下来,门上响起钥匙进锁的声音。我看见妈妈的眸光仿佛亮了一下,向门口看去。哥哥推门进来了。
爸爸砸下筷子,出来坐在一边的草凳上,斜眼瞅着哥哥,像是在看仇人。
哥哥一言不发地坐在我旁边,妈妈坐在我的另一边。
妈妈和哥哥脸各转向一边。
青少年正在叛逆时期,不懂得表达。妈妈正在气头上,不想讲话。只有爸爸深深盯着我们三人。
不知道是谁先打破平静,后来爸爸和哥哥吵起来了。妈妈一边帮着哥哥,却一边骂哥哥,不许哥哥说对爸爸不尊敬的话。
于是后来又变成了爸爸和妈妈吵。
我感觉仿佛一大团乌云在我头上,令我透不过气来。
妈妈哽咽:“是我们母子在这戳了你的眼,当初就不该进这个家门。”
爸爸在气头上,龇牙瞠目地吼:“是!就这悖时砍脑壳的,送人都没人要,还不如砍了算了!”
哥哥抬起他阴沉的目光,我看到他好像笑了,笑得很奇怪,像是轻松,又像是仇恨。
妈妈听到这话也像是失了生命,不管不顾的冲他骂起来,涕泗横流。
哥哥向我走来,拉起我的手,我顺从地跟着他。
哥哥把我带入我们四人一间的拥挤卧室,把我抱上床。
我什么反应也没有,因为他们一吵架我就脑子一片空白,仿佛失去了思考能力。也许这是大脑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吧。
外面吵的更凶了,妈妈呜咽的声音变得嘶哑,好像用生命在吼叫。
哥哥脱了我的鞋,把我放到床上,又脱掉我厚厚棉衣。哥哥让我乖乖躺下,帮我盖了被子,说,没事,睡吧。屋里的一切都很静好。
哥哥走到门口,又折回来,用塑料瓶倒了一瓶热水塞到我被子里。我瞬间暖和起来。
哥哥出去了,我困意袭来。
迷迷糊糊间,我听见外面还在吵。
我仿佛看见哥哥拿了一把刀出去,走到爸爸跟前,递过刀去,把脖子伸得老长,说:“砍!你砍!砍啊!!!”
然后是乒乒乓乓刀落地的声音。爸爸说:“养了个白眼狼拿着刀出来要砍我!”
我睡过去了,我不知道明天会怎么,也许会一地的血,几个人头。
当晚我做了个噩梦,梦见他们都死了,我找不到熟悉的人。
我遇见了爸爸,他说,妈妈死了。
我仿佛失去了所有了力气。他说是他杀了妈妈,他现在东躲西藏。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我拿起刀,对准他。爸爸没有反抗,也没看我,仿佛就在安静地等我杀了他。
妈妈不在了,可他是我的爸爸。他对妈妈不好,对哥哥不好,却唯独对我容忍……
我没有杀他。杀他解决不了任何事情。我自杀了。
一会我又进入了另一个梦,我没有亲人,备受欺负。有人说他要开车来压平我家的房子,说我家欠了钱。
欠什么钱?
问你爸去。
我用弱小的身体挡住他们的车,哭得昏天黑地。他们就卷起我家的地皮,我拼尽全力也没拦住。
我连家这座房子也没了。
我到处找我爸。我恨他。
找到他了,有人要杀他,我让他远远走。
陆陆续续我还做了很多梦,像很多大石头压在我心头,我喘不过气来。
我再醒来,是中午。
好安静啊,眼前是雪白的屋顶。
我在医院。
我想起来了,我发烧了,被连夜送来医院。我想起了来时大路上隆隆不绝的车声,仿佛每一个音节、每一个轮胎都从我脑中碾压过去。
从那以后,我害怕听到道路上那没有一丝生气的车声。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爸爸知道自己说的话过分了,大骂了几句后进厨房干坐着。
妈妈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哥哥。妈妈说:“阿季,你听点话好吗,妈妈就是为了你们兄妹俩才逆来顺受受这窝囊气到现在……”
哥哥低着头,一直安静听他说教,但唯独这句他最听不进:“你为了你自己活,你为我们活干什么!”
少年还不会忍让,语气很冲,很叛逆。
妈妈呆了一瞬,眸光尽失。仿佛生命的最后一簇火熄灭了。她不再说话。起身回卧室。
哥哥站了一会,又出去了。
妈妈说:“阿女……对不起……”剩下的话没说完,她伏在我身上哭。
然而她的手触到我的身体,我身体滚烫,她这才回神,急急抱着我出去敲邻居家大门。
最后当然是爸爸送我去了医院,我猜,他说的是:“别给我丢人现眼。”
呵,习惯就好,知道了也不会有什么感觉。毕竟每个人都只是别人人生的过客,怎么能要求别人站在自己的立场来为自己考虑呢。
当天下午我回去了。哥哥也早早在家,做好了饭。但除了我,谁也没吃。他们每个人依然在冷战。
到了晚上,不知什么原因,爸爸和妈妈又吵了。
没和哥哥和我说话,妈妈抹着眼泪径直走出门去。
哥哥冷睥一眼,似不胜其烦。他朝我招了招手。我过去,他轻声和我说:“跟着妈妈,不管她说什么你都跟着她。一定要跟着!”
南方的冬天没有雪,霜寒露重,我跟了出去,华露打湿了我的头发。
我揪着妈妈的衣角,妈妈怎么哄我也不放开。
妈妈就找了个田沟,抱着我,坐在湿冷的沟里。也许是那夜坐得太久了,后来才落下了病根。
看着霜华一层层铺上草叶,四周清冷安静,蛐蛐不时弱弱叫几声。后方荒草凄凄,前方烟花绚烂,我能想象出别人家一家人在一起放烟花的样子。
但我紧紧缩在妈妈衣服里,真的好冷。
不知过了多久,我正昏昏欲睡,爸爸找过来了。
他说:“起来,别给我丢人现眼!”
妈妈不说话,我想,许是冷得连和爸爸吵架的力气都没了。
爸爸说:“别给我装死,起来回去。”
妈妈不回答他,看着远处的烟火,眼中没有焦距。
哥哥也来了,他没看爸爸一眼,过来把我从妈妈怀里抱出来。外面的风真冷。我迷迷糊糊有些站不稳。
哥哥把他的外套脱下来给我披上,弯腰抱起妈妈,说:“走。”
外套里真暖和,但我知道,外套外刺骨的寒风一点也未变。
我们走了,爸爸一个人在后面的寒风里。远处的烟花依然升起、炸裂、燃烧、泯灭。风吹动他的衣襟,爸爸一瞬间好像消瘦下去,苍老下去,仿佛只剩个骨架在苦苦撑着他的身体。
星空很辽阔,星野低垂,烟火点点,世界广大,他一个人在冷风寒霜中。
想到这,我低头看看,现在是五月,没有霜华。又正值假期,学校里几乎没有人。
马上又是我最爱的雨季了,我叹了口气。
喜欢雨的人,应该都是脆弱的人吧。因为他们可以在雨里肆意流泪。
雨季里偏僻一点的地方都不会有人,可以让他们露出自己深藏的脆弱,偷偷舔舐伤口。
我冷笑,何必呢,适应了疼痛自然就没有伤口了。
我等不到雨季了吧,还有我的江舟,江舟……
“江舟……”我的朋友,我的光……
楼很高,让我很有一种跳下去的欲望。
其实我身体里藏着另一个我,她总会有一些可怕的想法。她想从高处跳下去;她总是嗤笑别人的脆弱;她以旁人的姿态观察这个世界,嘲笑世人的丑恶,也嘲笑我的懦弱。
她还想吻江舟,想将她据为己有,她说记得江舟眼里装满星星的样子……
我需要的,涣水给不了。
我要江川浩荡荡,孤舟以远航。
江舟,江舟,江舟……我的江舟啊……
我在心里一遍遍念着这个名字,这个给我伤害又给我光的美丽女孩……
希望你快乐呀。
我给她编辑一条消息:江舟,
我想了良久,又把它删掉,把她从对话框删除……
眼前一晃,她的名字又出现了……新消息
我的江舟啊,我怎么舍得放下你呢。
我哭了,哭的撕心裂肺,又哭又笑,像个疯子。
江舟,我们的故事还没开始呢。因为你,我没离开,你就别再想甩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