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Jason不明白，为什么国外总有些个中餐馆装修得富丽堂皇，却分毫对不起品味二字。不过他无暇欣赏环境，对即将端上来的珍馐美味也没有兴致。他只希望这场饭局能速战速决，好早早回家。毕竟，堆笑了一天的脸也多少有点僵硬了。

“张总您看，我点了这些菜，看还有什么是您爱吃的？” Jason的声音亲切而友好。以前，他可能会为自己表现出的这种“无比真诚”恶心得想抽自己，现在他已不再这么觉得。

张总把他那张泛着油光的大胖脸凑过来，用他浑黄的大眼珠子上下打量了下：“杰森啊，大龙虾，你给我来三五个。还有那啥，松茸也不松露啥的，你都点上，点上。”

“呦，这龙虾都大，就咱俩也吃不了，咱们已经点了挺多菜了。再说了，您这不也太破费了嘛。”

“客气！和我客气啥？那什么，我还叫了个人儿哩。” 说罢张总抓起他放在桌上的土豪Gold苹果手机，拨了个号。

“喂，龙龙啊，到哪啦？。。。。。。啊！好好好！快点过来吧，你张叔叔给你点了你最爱吃的大龙虾。” 张总微笑着，大眼睛也咪成了一道缝。

看着Jason不解的样子，张总凑过来，压低上半身恨不得匐在桌面上，一脸的神秘兮兮，放低声音说：“省里领导的孩子，刚来这留学，都知道我过来出差，那咱得照顾好不是？”

“啊，是是。” Jason面带微笑，点点头。

02.

“龙龙！龙龙！” 一直盯着门口的张总突然起身，满面春风地冲一个看上去不到20岁的小男生迎上去几步，一边唤着他的名字，一边招手让他过来。

小男生看到了他和Jason, 怯生生地朝这边走过来，可能是一身的黑色，让他的脸更显得格外白皙。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潮牌style吧，Jason暗想。作为一个“过气大叔”，Jason对潮牌的理解就是，颜色搭配倍儿愣，图案乱七八糟巨夸张，裤子特省布，紧巴巴还不够长……

“坐坐！” 张总笑得象开了花的馒头。

小男生点点头，乖乖地坐下，不安地打量着Jason.  

“那啥，我给你介绍。你杰森哥，在这边好多年了，啥都懂，人才！你张叔叔和他做好多年生意了，都不是外人儿。你俩待会儿留个电话，以后好互相照应。” 张总笑着，又把头转向Jason, 眼光中带着托付的意味。

Jason马上拾趣儿地接过话头：“留学在外不容易，有什么需要别客气。 ”，附上一个大大的暖男微笑。

小男生感激地冲Jason直点头。

Jason见张总和龙龙聊得热络，松了口气。折腾一天了，终于能默不作声待会儿了。他一边品着醇厚的普洱，一边玩味起刚才这句“不是外人儿”。呵，他暗自苦笑了下，这话可真够抬举自己的。

想来和张总的公司来往业务是好多年了，但真正接触他本尊的机会也不多，多半是和他的什么第三、四、五、六号秘书助理之类的打交道。想到这，他不由得又在心里把那个说话象发射小钢炮一样的陈助理骂了一遍。

“Jason! 张总这次出行不带任何随行，所以你那边必须安排好！每个环节都要照顾好！” 这个中年干瘪女是张总多年的生活助理，高效干练，心思缜密。但是Jason不喜欢每句话都把“！”摔到别人脸上的人。

“关于酒店、接送车子的规格，工作之余需要安排的活动，还有他的生活习惯、喜好，我都给你发了邮件，你看完后立刻回复我！”

OK, OK.

"不是说了吗？！张总吃不惯西餐！你马上把那边所有高端中餐馆给我拉个list! 我自己查一下，之后我们对一下他这几天每天的餐饮安排，该定位早点去定！”  

现在是我这周日晚上9点啊，陈女士，Jason的话就在嘴边，但没有说出口。

接下来的一周，是无数的电话、邮件，反反复复，一地鸡毛蒜皮。在Jason看来，陈助理就是宇宙的总指挥，一切都要围着她的指挥棒转动，每个转动都要保证完美。

在张总到来的那天，陈助理的电话突然响起，语气中是不多见的惊慌：“哎呀，Jason! 我忘了！你现在马上去酒店check in，进去检查下，看看没有问题的话给我电话！ 有问题立刻换掉！张总已经在飞机上了，快点啊！”

“额。。。等我检查好，国内已经半夜了，我怎么给你电话？”

“没关系！我会听的！” 啪的一声，对方已经挂断。

03.

酒过三巡，桌上的菜还剩着一大片。Jason眯着眼，看着这一大桌子菜，整个晚上没怎么动筷子，只是不时地晃动手上的红酒杯，对劲儿就自顾自地抿上一口。

大鱼、小鱼，小鱼、虾米，看这满满一桌的食物链。

看得出，张总今天兴致高，脸红耳热地打开了话匣子：“杰森，今天我算是明白了。人不能自满！你帮我找的那个卖房儿的昨天带我去你们这的最高端社区了。我一看，好家伙！还是人家老外啊，你说说，你说说，人家那些个房儿！那后面是山，前面是大海！半山腰儿那些个别墅！？”

Jason点点头，表示我完全明白你说的是哪, 更明白什么样的人住在那。

“哎呦我跟你说，那才叫享受！那才叫牛逼！你看了人家这个你才知道啊？咱们以前那，觉得自己在国内不错不错的了，其实差得远！还得再奋斗你知道吧！MD我这趟来没白来，重新找到动力了。”

Jason笑着附和：“张总就应该这样嘛！欲望使人年轻。来，张总，咱们走一个！来，龙龙，一起，咱们敬张总一个！”

“好好好，哈哈，来来来”。 张总豪爽地举杯一饮而尽。 “MD,下次啊，下次！你俩都给我作证！下次我来的时候，拿不下半山腰一个别墅我TM不姓张了！”

04. 

“Jason哥，我有个问题能请教你吗？” 龙龙面露难色，仿佛有什么重大的人生困惑了。

“嗯，你说，你说！” Jason怪可怜他的，毕竟初来乍到，学习上、生活上的困难应该都不少吧。

“我在考虑买车的事情呢，今天去宝马店看了，有一款车我还蛮喜欢的。但是它有红色的和亮蓝色的，我都不知道要选哪个好 ？” 看得出，龙龙是严肃认真地为此而苦恼着。

“买啥宝马啊？我看国外车贼便宜，法拉利也没几个钱儿？” 张总没等Jason说话，就把话头儿抢了过去。

“我爸肯定不同意！” 龙龙嘟着嘴说。

“哈哈，你爸爸不给你买张叔叔给你买！”

Jason看到龙龙眼里快速闪过一缕兴奋的光，但是转瞬变成了惊恐和慌张。

“不行不行！我爸会杀了我的！他都跟我说了，要和其他同学差不多，最多买宝马，不能搞特殊。” 龙龙又是摇头又是摆手。

两人推搡着，声音渐渐模糊，和周围的噪声混成了一片。Jason则想起了一个关于宝马的故事。

那是很多年前，他初来留学之时。班里有个叫Jimmy的同学，形容暴土，在语言学校里显得格外突兀。因为大家那时候都不过17、8，他却已经20多岁，更糟的是，微微的谢顶让他看上去像人到中年。

但Jimmy比其他同学都要努力得多。经常看到他坐在图书馆里，对着一本厚厚的英文教科书皱着眉头，满脸痛苦得较着劲。

“Jason, 这词儿你咋念啊？为啥每次俺一念大家就笑呢？”

“Jason, 你说将来选啥专业好呢？听说学会计好找工作，但是商科学费太贵了！还得念上好几年才能毕业，那得花多少钱啊？”

Jason知道，他家条件不好。其实那时候大家也都差不多，都来自一个又大又穷的中国。但是他家是出了名的不好，连学费都是父母托亲戚朋友举债而来。

“”平时买菜，俺就只买青椒、胡萝卜、牛奶之类的，税低。这国家也怪了，不一样的菜消费税不一样，它规定了一个清单的菜属于必需品，这种的税都低，其他的就不行了，税呴老贵！”

所以，当这样的一个Jimmy, 有天下午出现在Jason楼下，手里居然提了一瓶便宜的烈性酒的时候，Jason为他的“奢侈”着实吃了一惊。

“我要走了，去XX省的大学读会计去了。” 他坐下，打开酒瓶子，给自己和Jason都斟上满满一杯。他的脸微微发红，藏不住的兴奋。

“啊？！内地方据说气候特别差，冬天能把耳朵冻掉，而且鸟不拉屎，都没什么人。”

“那咋地，学费比这便宜多了，生活费更便宜！还能念个会计。等毕业出来俺就找个工作，将来就在这国家安顿下来，存钱，把钱还上。然后再存钱，孝敬爸妈，自己也过点好日子。说不定哪天，俺也能......” Jimmy有点不好意思，犹豫了下，还是说了出来：“这辈子也能买个，买个宝马，嘿嘿嘿”。 Jimmy红着脸傻笑起来，他垂下双目，不敢看Jason的眼睛，好像怕心中最美好的念想被打击。

Jason觉得自己可能是喝多了点，鼻子酸了一下。

05. 

“服务员！买单！” 张总终于发话了，Jason如释重负。

“走！今天没尽兴。杰森，你不说这边有中文的卡拉OK吗? 咱们去那吼两嗓子！” Jason觉得自己真嘴贱，为什么之前要告诉他这些！？

……

趁着内俩人都唱high了，Jason借口上洗手间，跑到卡拉OK门外透气。门一开一合，把一屋子的灯红酒绿人间繁华紧紧关在了他身后。

Sigh...Jason长长得出了一口气。

深蓝苍穹，挂着一轮寂寥的明月。空气清冷，带着丝丝甜味，Jason让它们充斥自己的每一个肺泡，又深深地缓缓地吐出。他抬起头，目光追向月光。月光无言，她只冷冷的回望。大到江河山川，小到自己，她看透了人世间，只是她从不言说。

Jason借着酒劲儿， 把整个身体靠在墙上，对着月亮走调儿地吟唱，声音嘶哑而飘忽：

“不要怀疑我踉跄的荣耀

我渺小可我眷恋流放

我要唱首沧浪之歌

响彻在这大地

用那最猛烈的孤独

找寻你那失落的骄傲

我要唱首沧浪之歌

穿越在这江河

用那最汹涌的卑微

救赎我们幻灭的渴望”

Jason不在乎路人投来的诧异目光。他看到，满月映在雪山顶上，月中一匹苍狼，引吭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