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走了
没熬过这个87岁的多事之秋。
脑海里已经没有小时候姥姥的模样,只有瘦小忙碌的身影每天进进出出。
桌上的玻璃下面压着的黑白照片里的少女羞涩又美丽。只从妈妈那里知道姥爷是外地的八路军随军驻扎在附近,和姥姥结了姻缘便扎根在了这里,生下了三男两女直到十多年前姥爷去世。
姥爷去世的时候我还很小,七八岁并不懂得什么是死亡和忌讳,只知道以后再也见不到这个喜欢抱我的白胡子老头了就会失落,小孩的失落很快就会被其他新鲜事吸引,和几个年纪相仿的表姐表弟穿着丧服在村子里打闹疯跑,饿了就回去找大人讨馍吃,困了随便找个没人的房间倒头就睡,看不懂大人的忙碌和喧嚣,只静下来觉得空气里混杂的灰烬味,饭菜味,蜡烛燃烧味,白酒味压抑的让人无处可藏。
后来姥姥便一个人生活在老房子里,每次回去院子里的一切都和曾经一样一尘不染井井有条,仿佛姥爷去世并没有改变什么。不多的几只鸡能让我和母鸡斗智斗勇吃上热乎的新鲜鸡蛋,小菜园是我对植物生长的启蒙教材,围绕着小菜园的盆栽鲜花是姥姥对生活的全部热爱,生机勃勃姹紫嫣红。直到现在我仍然觉得那时周末寒暑假在姥姥家的生活是我人生里最惬意的生活。
妈妈和姥姥总是聊些乡里乡亲的家长里短,从不说起以前的事,我对姥姥的过往一无所知,直到看到葬礼的牌匾才知道了她的全名,和那张年轻的脸一样秀气温婉。
一个人的祥和生活没几年有一天姥姥突发脑溢血,因为家里没有其他人,被邻居发现送到医院已经晚了,留下了半身不遂的后遗症,医生说以后都要卧床了。舅舅们寻到了一个老中医做了3个月针灸,针灸用的针很长很细,从头到脚插满的样子给我留下了好一阵的心理阴影,她每次都笑着对我说不用怕不疼。他们都说老中医医术高超,我觉得还得加上姥姥的意志顽强,她终于逃脱了卧床的命运,只是再也不如以前健步如飞,右脚总是拖在地上一跛一跛的做着以前一样的家务努力生活,我慢慢长大了看着她逐渐苍老。舅舅往堂屋置办了电磁炉和烧水壶,姥姥的活动范围已经缩小到了厕所和堂屋,光是每天的生活就花光了她所有力气。此时小菜园里已经没有菜了,鸡窝也长出了一人高的野草,耐旱的盆栽像是一团团杂草张牙舞爪自生自灭,不耐旱的已经枯萎在花盆里被摞在一起堆在角落叹息往日的光景。有舅舅提议让她去城里的儿女家生活,她据理力争说一个人自在,她自己可以照顾好自己。
过了没几个月因为腿脚不便上台阶的时候摔断了胳膊,被舅舅们勒令去城里生活。经过了很久的争执大家同意在五个儿女家轮流生活,夏天可以自己回老屋生活一阵子。那些年总是听妈妈絮叨大舅妈吝啬二舅妈刻薄三舅妈洁癖又和三舅工作繁忙照顾姥姥让他们手忙脚乱。二舅为了安置姥姥在县城买了一套在一楼的新房,借口资金周转不开偷偷卖了老屋的宅基地,姥姥破口大骂他不孝。推诿和争执也磨光了妈妈的耐心和亲情,加上我长大学业繁重不再经常看望姥姥。在妈妈的描述里知道她日渐忧愁怨声载道,顽固不化的拒绝所有“为她好”的建议。
后来我在外地读书工作,回去的机会更少,仅有的看望也只是无效的面子工程,五官功能退化让她看不清眼前的人是谁也听不清眼前人在问候什么,只能凭声音的性别试探着叫出脑海里还没忘记的名字。自问自答的问候完眼前的人便独自坐在沙发的角落眼神空洞的看着晚辈们聊天客套的喧闹嘴角带着笑。
有一天我听烦了这些背后互相指责的亲戚们当面的客套话站在阳台吹风,看着她一跛一跛拖着右脚穿过喧闹的客厅坐在阳台的躺椅上,躺在靠背上看着天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客厅没有人因为她的路过或叹息停止高谈阔论,仿佛他们此行的目的就是向许久不见的亲戚炫耀儿女在大城市升职加薪被怎样体面的人追求,而不是看望他们垂垂老矣的母亲。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姥姥和窗台上照片里的姥爷并没有多大不同,定期“探望”或按时祭拜,然后继续着活人的喧嚣,无休止的虚伪和攀比。
去年开始姥姥接连摔碎了左右两边的髋关节,第一次摔碎换上了人工关节,经历反复的伤口感染后刚能下床走路没几天又摔碎了另一边,大家觉得这是天意加之年纪大手术风险高舅舅们商量以后放弃了手术,仿佛已经默认了时日无多现实。
昨天知道消息的时候心情似乎并没有太大波动,阳寿已尽还是比年轻的意外让人更好接受,直到今天看到妈妈发来的葬礼视频,躺在冰柜里的遗体,和形形色色署名的挽联,才想起了以前的日子,记忆又不是很清晰,我怕不写下来再过几年也会忘记,会和他们一样麻木。因为疫情管控葬礼办的很简单,儿女们也到不齐,孙子辈更是四散在全国各地,隔着妈妈发来的视频似乎已经能闻到葬礼特有的灰烬味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姥姥出生在1935年,至今八十多年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千禧年前后出生的我已经觉得战争远在天边,反帝反封建不过是历史课本上的口号。
曾经有一个暑假她住在我家,总是絮叨以前的日子,她小时候到了缠足的年纪妈妈心疼她就潦草的随意缠了缠,过了没几个月中华民国成立孙中山先生废除缠足她觉得好日子来了,以至于她的脚比小骨架的我的脚还要大一码。后来又长大了一点她被许配给隔壁地主家的儿子,并没有郎才女貌青梅竹马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男方常年在外面读书,到了年纪便回来举行了婚礼,甚至没与她同房就又匆匆离家,她守着空房伺候公婆以为他读完书就会回来,不知等了多少年已经过了她的婚配年纪,他带着一个穿着旗袍的漂亮小姐回来说是他的妻子,说姥姥缠过足不识字不是新时代女性配不上他,便写了一纸休书名曰妇女解放,放她自由追求爱情。后来遇到姥爷的部队路过村子,战争已经结束了,姥爷怕回到家乡也见不到家人便娶了她为妻。她并没有提被地主家的儿子休了以后的生活是如何度过的,但是在暮年思绪已经不甚清晰的时候还不断向晚辈絮叨,每每说到带回来的穿旗袍的漂亮小姐和嫌她缠过足不识字时都满腹委屈热泪盈眶,一个过了婚配年纪又被休了的女人在村里哪会有爱情可追求,不知道要受多少委屈挨多少指指点点,可是她有什么过错呢。
不知道姥爷去世以后她一个人生活的几年里是自在还是孤单,总归是比在儿女家里舒服吧,不然怎么会拖着不灵活的半个身体哪怕摔断了胳膊也要固执的一个人生活,可是她的儿子们都觉得自己是大孝子,执着的执行着自以为是的孝顺维护自己的体面,从来没有人尊重过她想过怎样的生活,指责她不懂事磕磕碰碰给儿女添麻烦,可是她有什么过错呢。
她生下来就不像男孩那样可以读书,可以肩负家国使命,她也没有选择过嫁给地主的儿子,在被写休书的时候也只有接受,接受被抛弃也要接受被指责。年老以后儿子们“为了她好”强行让她住在城市的楼房里,私自卖了承载她一生回忆的老宅,让她日复一日的独自看着同一片天空一遍又一遍回想乏善可陈的一生,无人倾诉的难过与委屈放在心里和孤独一起发酵、滋养、生长,逐渐变成一个喜怒无常,固执的怪老太太。她一生都生活在父权统治的社会,对父权的压迫习以为常并逐渐顺从,哪怕晚年儿媳多么的吝啬刻薄忙碌都不肯在女儿家常住,最后一口气也要留到大儿子家咽。她有什么过错呢,她不过是历史长河里的一粒沙,是社会变革下被旧时代抛弃又追不上新时代的平凡女孩子,是被发展的滚滚巨浪淹没的普通人。
原来或悲伤或恐惧的从来不是死亡本身,是对每一条逝去的生命未曾绚烂绽放的惋惜,是普通人的遗憾和苦难至终都无法和解的映射。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幸运,也有不同的不幸,我已经开始自作多情的心疼我的母亲操劳奉献的一生,也在适婚的年纪开始惶恐我的一生,不过好在我仿佛没那么被动,还有的选,也许有的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