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角巷走过去，开阔的是一片空地。以前，邻里的小孩下课了就屁颠屁颠跑来玩。当时有个孩子王，站在孩子群中间大喊着，模仿体育老师让我们站成一条。我们不情愿，站得歪歪扭扭，他还要发脾气。

巷头上斜对着我们住着个古怪的老头。我们在这边吵吵闹闹，他在那边安安静静。我们偶尔偷偷看他两眼，他好像在剪什么东西..是真的安静，我们从来没见过他说话，他唯一张嘴就是在喝茶。

先烧了壶开水，大半放壶里凉着，小半倒保温杯，水冲得茶叶翻滚起来。老头子拿了保温杯和雕花瓷杯，放在屋外小桌子上，又取了报纸、剪刀和老旧的皮面记事本，转回来便在椅子上坐下来。

他从保温杯里倒了点热茶，照例烫了杯子然后泼掉。又倒了小杯，这才闭着眼睛细细地抿。

那帮小兔崽子有几天没来了，还是清净了些。当然他并不特意在意这些。他抖了抖袖子，刷啦刷啦铺平了报纸，抹得油墨香四溢。他眯着眼睛看着一块块的报道，剪，夹本子里，又闭上眼睛喝茶。

爷爷。

一个女孩的声音，那声音无疑是冲着他来的。

他睁开眼睛看，是个小女娃——像从来没见过啊——扎两个小辫子，穿的很粉气，短短的裙子下面是条纹的长袜子：也不知什么时候起，这个年纪的女娃就都穿这种长袜子。

她大大方方走过来看老头子的桌子，问，爷爷你在做什么呀？

剪报。老头子回答，又补了句，把中看的内容剪下来，留着无聊的时候翻翻。

那，爷爷你一定懂好多好多知识吧？她期待地问。

懂。也不是懂太多。

这个女孩子就问了很多事，像怎么家里的黑猫生了只花猫出来啊，蚕丝是怎么织衣服的啊，长大以后会怎样啊，以前的人是怎么生活，吃什么零食的啊，这样的问题。老头子一一回答，但他毕竟不是万事通，碰上不知道的，就扯，扯开了，逗得女娃笑得合不拢嘴。

女孩子第二天放学后也来找他，第三天也是。

老头子偷偷觉得这女娃像个小天使一样惹人爱。

周五，女孩也来了，她说，她考试没考好，被训了很委屈。老头子就把揣了两天的奶糖给她，她脸上一下放晴了。她说着说着就说到，班上的同学有开始交往的，转过来一想就问，奶奶在哪里？

去世了，老头子答，喝一口茶。

女孩有点消沉，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头说，无需在意，死了便死了。

女孩又说，爷爷的爸爸和妈妈，都去世了吗？

老早的事了，都。他说，他不禁回想，自己老爹，当年是个文化人，给斗死了，老妈呢，随后不小心落到河里没救起来。真的是很久以前了。

女孩低着头，说，爷爷你不伤心吗？我..我很怕死，想一想就会吓得发抖..我也很怕爸爸妈妈哪天死去，尽管一定会有死去的一天对吧..但是那一定很伤心..爷爷有一天也会死掉..那一定也很伤心。

老头子说，好孩子，就抬手摸她的头。他平时摸的都是枯涩而油腻的报纸，这次，久违的觉得，暖暖的。

女孩子毕竟年纪小，一下就恢复了活力，问爷爷你一个人孤单吗，家里有电视吗，明天周末我们一起看动画好不好？

老头子不觉得有什么好孤单的，但他说，孤单啊，爷爷孤单。

改天，女孩果然登门拜访，拿来了两盒子碟片。

今天大早起来老头就开始折腾电视了。他确实不怎么喜欢电视，已经有好多年没看了吧，电视一闪，亮了，还能用也算是缘分。他招呼女孩进屋，挪开几个碍事的桌子椅子。

他家里家具很少，女孩惊奇地睁大了眼，说，哇啊，空空的，可以随便在地上滚也不会撞到哎。那声音里听不出一点嫌弃。老头想，就好。

他们于是开始看动画，电视荧幕上映着和这陋室不搭的，美少女变身和坏人战斗的画面。老头一开始看得皱起了眉，这颜色太鲜艳了，情节太让人难堪了，但是旁边的女娃笑得很开心啊，那就看下去好了。渐渐地他脸上的皱纹也舒展了。两集过去，女孩去换碟片，那动作挺灵巧的。

他们继续看..他从一开始的正坐变成躺在沙发背上，那个舒坦啊..很久没有过这么舒坦了。他不知怎的就困了..困了但是很安心..就合上了眼睛。

一觉醒来，那女娃..走了吧。动画的碟片整齐叠在电视旁..好像是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正是黄昏，他坐在幽幽的光里，赖了好一会才起身。

之后那个女孩子没有再找过他。

老头子不知她姓甚名谁，也不知那时她怎么就突然和自己说话。他怕问，怕问了那女娃就走了——尽管最终还是走了。他继续做剪报喝茶，那些小兔崽子又开始在空地上吵闹，难得的清净没了呵。

那天到太阳要落山的时候，小兔崽子都兴奋得跑回家了，他也收拾收拾进屋去了，猛地想起了什么，却说不上来。他在屋这头晃晃，又踱到那头去，突然想了起来：球没了，角落里之前不知怎么多出来的那个皮球，没了。他一下站定了，不能说话。

他把女娃留下的碟片塞了一张到放映机里面。

看到美少女变身的时候，他眯起了眼睛。

看到美少女智斗坏人夺回宝物时，他咯咯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