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正好的上午,我在院里散步消食,奶奶却走来,拉着我絮絮叨叨讲以前的事。自去年底突发脑梗后,明显感觉到老人生命活力的流失速度比以往更甚,声音也更加虚弱,好像快要消散般。想必这样的机会愈发不可多得,于是倚着栏杆听她说了很久。
她讲到以前村里曾经有位十分自私的大娘,父亲与伯父当时还小,跟着奶奶去她家吃饭。灶下烧了鱼,奶奶便偷偷盛了一碗鱼汤给孩子喝。后来吃饭的时候,那位大娘大概是知道了偷喝鱼汤的事,一顿饭下来却不曾给孩子夹过一块肉。据说她还在屋里私藏了许多苹果,连孙子也吃不到,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吃。村里还有一户有钱人家,有一次男主人买了许多甘蔗在路边吃,也不细嚼,吐出的甘蔗渣还饱含汁水。父亲与伯父不懂事,便去捡那些甘蔗渣吃。那男人还不怀好意地问他们甘蔗渣好不好吃。奶奶知道以后很是愤怒和悲伤,两个儿子却安慰她说,等长大了挣了钱自己买甘蔗给奶奶吃。
说着奶奶声音有些发颤,那时候是多好的孩子!可现在呢?父亲总说伯父的不是,也时常与老人发生争吵,即使在过年期间也是如此。奶奶让我多劝劝父亲,也只有我说话他才偶尔听。但是人到这个年纪,自己的父母都不包容,又能指望他听进去多少呢?
我时常觉得现实充满不可调和的矛盾,身处其中的人们既可恨又可怜。他们的关系已成死局,无人肯让步,这局也无法可解。奶奶并非完人,甚至有时脾气相当古怪暴躁,而父亲的性格正是得了他母亲真传。两人都是情绪的闸门一旦打开,便要像泄洪般说个没完。到了现在,奶奶已经体力不支,却依然有说不完的怨言,仿佛要用尽最后一口气般。父亲则气血方刚,责骂起来毫不留情。多年来我看着这一切,年复一年,变本加厉。而心情也从儿时的恐惧到后来的悲哀,再到近乎麻木。麻木以后,我时常感觉隔了一层屏幕在观看别家的闹剧。我的视角仿佛独立于这个家族之外,尽管我从未忘记自己也是其中一员。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使得这个家族的人们彼此折磨?奶奶时常夸耀自己的子女全部考上了大学,在当时的农村这确实是了不起的事,能吹一辈子。然而与这种智力才华伴生的却是性格的严重缺陷。老话里总说难得糊涂,而家里性情最温和的伯父和爷爷,也是看似最糊涂的。直到我见到许多更加完美的人,才明白才华与性格并非难以两全,只是在我家如此罢了。这不是代价,而是诅咒。
越发离题了。我本意只是想记述贫穷年代的那些往事,至于本家不甚光彩的内情,只是顺带一提。不过也正是这些事和这些人,让我接受了一个事实,即世界从来是不完美的。对于人类这一复杂的物种,幸运与不幸共生,光辉与阴翳并存,此乃常态。
(故事还有很多,以后慢慢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