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十岁那年吧,我上五年级。少年就出现在了那个郁郁无常的夏天。
那年酷暑,少年跟着爸妈从北方老家来到了南方的小镇,置身在我邻家的小租房中。初来乍到,身边都很陌生,却也很新鲜。起初,你较为兴奋,在青苔满布的井台边上蹦蹦跳跳。因为你没见过南方的井,也不尝体会过提桶打水的新奇乐趣,所以你一下午都反反复复,不知疲劳地将水桶扔下井口,又奋力拽起,三番五次后总是把脸涨的通红。你爸妈则在一旁帮你洗床铺,整理生活用品。
你一遍又一遍用清凉的井水冲洗着脚丫子,趿拉着那双蓝色的米老鼠拖鞋到处走,双脚染上细沙和尘土。 那时的快乐就像乡野间流动的清风,细微而入骨,它偷偷溜进了崭新的缝隙,从你的毛孔钻入身体,蔓延到无处不至。
暮色四合,挨家挨户的女人们在院子外收起衣服,傍晚燥热难耐的风不禁让人昏聩,高大的枇杷树在夕阳的映射下勾勒出黑压压的一片剪影。小屋门口,你爸爸把钥匙交给你,千叮咛万嘱咐你要好好保管,不允许随便乱跑。
你伸出黝黑的手臂,缓缓地接过钥匙挂在脖子上,像是个性奇特的项坠。接着,你爸妈骑着电瓶车离开,从路口入弯,没入大片大片笔挺着的油菜花群里。
你眨巴着眼睛目送他们离开,缱绻着疲惫垂下头,无精打采的,和不远处匍匐在井台边的野猫一样无力。
你发着呆站在门口张望着四周,田间巷陌四下无人。恍惚间发现,好像只有你孤零零地一个人,暮色中嵌下了你敦实憨厚的背影。
夕阳落下后的孤寂让你觉得紧张,夏天闷热的空气慢慢消磨掉你的喜悦和亢奋。院落里的老黑狗嗅出了你陌生的气味,咆哮般吠叫着,惊动了人家里正在剥豆荚的老太太。你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排挤你了。
夜暮变得缓慢而冗长,倦怠而静默,无声无息地拉长夏夜,你害怕以后的每个夜晚都会这样度过。
隔着条石子路的邻居家院子大门灯没关,在夜色里散漫地晕出暗黄色的灯光。那孤郁黯淡的灯光试图掩盖四周的沉寂,却不曾应效,反而欲盖弥彰。
你走到灯光下,背靠着人家的不锈钢院门,盘腿往地上一坐,随身捡起一块红色的碎小砖石,安静地在水泥地上涂涂画画,碎石和粗粝的水泥地摩擦出干燥的声响,在夜晚清晰分明。
而我,正在阳台上一边舔雪糕,一边新奇地看着你。
我也许同你一样孤独,在这个没有童年伙伴的小村子,我整天埋在书堆里练书法学奥数,看那些尽是生僻字的四大名著,按照父母的要求完成一项又一项学习任务。到了晚上,我也同样都被父母独自留在家中。
我哪想要那样的无聊生活呢?虽然我们过的不一样,但都是渴望新奇的孩子啊。
没过几天,你爸妈就带着你来我家问我爸妈关于你入学的事情,你爸妈急切地了解着关于镇上唯一一所小学的情况。因为你是外地学生,所以你爸妈很担心你受欺负,担心你不适应。可是,你必须要上学,这是一件急不可待的事情。我妈很欢迎地说:“没事,让我们家孩子多带带你儿子。有什么不懂的就来问好了。”
我静静地躲在门缝后看着你们交谈,看着你穿着宽松的球裤跨坐在木凳上,百无聊懒地拨弄盆栽里的仙人球。见到你出现在我家里时,我很希望能与你交朋友,因为我家附近没有其他的同龄人。
你是第一个出现的,而你还不知道,我是个女孩子。
暑假终于结束,你入学了,在楼下的五年级,我已经升到六年级。
你第一次背上书包上学时,是我带你一起去的。那天早晨,你被你爸妈早早地送到了我家,大人们互相寒暄两句后你爸妈就去上班了。我爸妈面色和蔼地笑着问你多大、家住哪、老家好还是这边好?尽管他们已经知道这些消息了。
等我洗漱完毕,眯蒙着眼睛从卫生间走出来时正巧看到你。你懒洋洋地坐在木椅上,歪曲着脖子,努力地吞咽着我妈妈递给你的粢饭团。听到我的动静声,你突然回过头来,一脸惊异地盯着我,停止了口中咀嚼的动作,脸上泛起莫名的紧张和不自在。我当时可不清楚你在想什么,是我头发太乱还是我洗脸没洗净,我不知道。
等我长大后就明白了,那是一个纯情少男对美丽少女一见钟情而产生的无法遏制的悸动。
我当然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因为我早就在你不经意的时候,默默关注过你了。在一尘不变的乏味暑期里,每天在阳台观察你似乎成了一种乐趣。那种乐趣就和像白发斑斑的爷爷喜欢每天坐在暖阳下听收音机里唱戏一样,时不时地嘬两口烟。而我看你唱独角戏,自娱自乐,时不时地舔两下雪糕。生怕自己有天也会觉得倦乏,生怕我们对眼前的新奇都会同雪糕一样融化,滴落到钢筋水泥之上。
因此,在我们第一次的这场遇见中,尴尬的人只有你。幸好,你手中的粢饭团还能留给你几口咀嚼的时间来消解尴尬。但是,你却囫囵吞枣起来,大肆鼓动地两腮让你变得像个傻大个。我心里暗笑。
你神经绷得紧张,兀自低头咽着饭团,噎得很难受吧,还假装出一副人间难得几回尝的样子。
七点,我们一起乘上爸爸的车去小学。我在前座,你在后座呆板地保持着一个姿势,不敢妄动。
到了学校,我带领你去了你所在的教室,就在我教室的下一层。仿佛是在经历了一段艰难挣扎的心路历程后,你一下子落落大方起来,对我说了句谢谢,脸上显出畅快的笑容。
我客气了一下,便快步走上了楼梯。我觉得你还挺帅的,就是有点憨,严重起来像个低智的傻子。
刚开学的几天,我们虽然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但是不熟络,因为有大人在的原因。
后来你喜欢自己步行上学,每天早睡早起。我妈妈知道后居然让我向你多多学习,也要求我自己步行上学。爸爸妈妈都以为我会向他们发牢骚,但事实上,我云淡风轻地答应了。
于是我每天同你一样早起,却比你晚睡很多,因为我除了完成作业之外,我还要完成爸妈要求我的课外读物和习题。
每个早晨,你都会在我家门口等我,你永远都比我起得早,原本是因为你爸妈要上班,所以顺便叫醒你。到后来,你愈发的早,甚至成为了你爸妈的活生生的闹钟。
当我一边系着红领巾一边走出家门的时候,你就像只熊一样在门口踟蹰,遇到我时就转身停下,傻里傻气地对我咧开嘴笑。
我抬头看着你,一时无言以对。晨曦独特的暖意飘漾在身边的小路上,唯一成片盛放着的油菜花长过了我们的头顶,鲜活地摇曳着花蕊。路上大妈骑着自行车去菜市场,途经我们俩时也会回头看看,脑子里反复思索着这是谁家小孩。
路上你自顾自地迈着大步子,走出我好几步时才惊觉不妙,然后又放缓了脚步。
有次为了避免气氛尴尬,你扫视了我全身一眼,然后丝毫不控制语气轻重地跟我说:“嘿,为什么你的红领巾看上去好旧?”
我回答说:“因为我系了三年了啊。”
你又笑嘻嘻地说:“你那条旧旧的红领巾比我这条好看多了。”
我问你为什么。
你却说:“因为给人一看就有一种老队员的感觉。”
我似乎理解你的感受,在我三年级入少先队时,给我带红领巾的学姐胸口挂着的红领巾也是比较陈旧的。
我告诉你说:“带久了就会有陈旧的毛糙感啦。”这种陈旧感好似承载着微小而不可磨灭的荣光,勾引着稚嫩的萌芽未久的虚荣心。
你用力点了点头。
中午去食堂吃饭的时候,我总会莫名其妙在楼梯口遇见你,你和我约定放学后在学校门口碰头一起回家,然后不顾我的反应匆忙赶到前面的队伍中去。
放学后我经过校门,你较为高大突出的身影出现在马路对面的香樟树旁。你一手撑着树干,一手向我挥舞。我发现夕阳下你的身形轮廓更像是一只大黑熊,黝黑的皮肤在余晖霞光中愈发光泽黑亮,再加上一套宽大的黑色运动服,让你和其他小学生看起来不太一样。
你迎上我走来,从书包里掏出一盒牛奶给我,说是你妈妈昨天刚从超市买了一箱回来。
我微笑着接过从你手中接过牛奶,你的手指刻意向后缩去,不成立的羞怯暴露在我眼前。
你欢喜地说着早晨上课时发生的新鲜事。
某个高大的差生欺负了一个瘦弱的男生,还抢走了他桌肚里的妙脆角,男生在午睡时间趴在桌上哭了一个小时。你说你看那个差生很不爽。
英语老师教了许多新单词,其中你记住了“coffee”。因为老师在讲台上泡了一杯咖啡,而最先一个能快速记住并上黑板拼写的人就能喝到咖啡。而你自告奋勇成为了第一个。
你说那是你从小到大第一次喝咖啡。
你班里公认的漂亮女生又被人示好了,姓陈的还给她送了罐香港带回来的巧克力豆。女生们一下课蜂拥而至,纷纷羡慕。
你严肃地说,那女生长得也就一般。
在我眼里,你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啰嗦的人。
我很讨厌别人在我耳根边啰嗦不停,但可笑的是我最终没能保持一贯文静的作风,终于也变得能说会道起来,并且和你臭味相投地成为了好朋友。
我明白这是种必然,因为我家附近你是唯一一个能和我玩耍的人。两个人共同消遣时光无论如何都好过孤零零地自娱自乐。
那个时候的男生除了整天打游戏、对漂亮女生有些小心思之外就再无他事,头脑简单地就像一头耕田的牛,一股脑儿地专心某件事,无聊时抬起头哞哞叫两声。
而你没电脑游戏玩,也没有掌上游戏机。所以你收集了好几百张干脆面袋里的三国卡片,大多都是同学给你的。卡片上有一个个文武将士的介绍,你抽空在星期天下午仔细浏览一遍,然后成为你炫耀知识以显示自己博学多才的资本。
等你把所有的故事介绍都了如指掌后,便研究出一种卡片游戏,风靡全年级。并且在你热情指导下,我也很快学会了。
到了双休日,你会把卡片分我一半,然后和我玩得不亦乐乎。
然而男生玩的游戏我很快就没了兴趣,起初的新鲜和热情犹如秋风扫落叶般消去。我不耐烦地打断你正是亢奋的状态,要求你陪我一起跳皮筋。我在学校唯一忠爱的运动项目就是跳皮筋。
你脸上骤然增添了几分失落,短促吁了一口气又忙不迭地收拾好卡片,一张张叠的整齐。我趁你不注意偷偷藏起你唯一一张刘备,想要和你开个小小的玩笑,而你匆忙中并没有发现。
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皮筋,把一端递给你让你圈在两脚跟上,另一端圈在水泥浇筑的石墩上。
于是我就打着以身示范的幌子,一个人跳了一下午,而你负责直勾勾的杵着充当另外一个石墩。时不时地你还要配合我变换脚法。
我不亦乐乎,你奄奄一息。
听说你学习成绩还不错,全班前五的样子,对一个刚来没多久的外地学生来说的确是很令人意外的。因此你在高年级可是小有名气,同学都尊重你,也没人敢和你叫板。你小小年纪独有的壮实身板令个别几个发育较快,身材相对高大的小霸王主动和你称兄道弟。
言简意赅,你就是老大哥,身上有无形的威严。
不过,我不怕你。因为我才更了解你,我总是在阳台观察你,你哪有别人眼里看上去那么凶恶嘛。你不过是个喜欢折树枝、劈油菜花、涂丑陋壁画的小破孩而已。你也一定把我当大姐大。不然你怎么会什么都听我的。
我要跳皮筋,要你当柱子,你不会拒绝我;早晨去学校,我喜欢走宽敞的马路,虽然要绕道,但你也不会拒绝我;我喜欢你新买的漂亮自动笔,你也会慷慨借给我。
正所谓一物降一物,你总是嬉笑着顺从我。你对我愈发放肆,而我也没了节制。
我班里有个特别唠叨的捣乱男生,就坐在我左前方。平时就口无遮拦,大大咧咧惹人嫌。有次手工课时,他抢走了我的剪刀,并且用了很久都没还我。我找他当面对质无果后,批评他不讲理,没有素质。
同学们尖利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让他十分不好意思,一气之下,他把我的剪刀摔在了地砖上,并且红着脸大声呵斥我:“就你好学生!你就有资格批评我了……”
我被吓得怔怔无语,一时表情呆滞。
他转身走开,和几个朋友们聚在一起,说尽了十多岁学生知道的所有污蔑谩骂之语,一字一句清晰地蹦进我的耳朵,声音却也刚好传到讲台上截止。
我忍受不了这样的委屈,低着头哭了,动静很小,没人发现。
回家的路上,我沉默不语。
你问我:“你今天怎么了呀?”
我低声吭着:“班里不讲理的男生和我吵架了。”
你一脸顾虑,蹙着眉头,“是谁啊?叫什么。”
我很快地吐出了他的名字,并且很刻意地告诉了你他中午习惯去的乒乓球桌的位置。
“要他好看!”你鼓嚢着腮帮子说道。
尽管我很清楚那不像是你会选择的方式。但你没有偷偷告诉老师,也没有告诉我爸妈。而是替我藏住了我被人欺负的秘密。
虽然不知道你会做什么,但我没阻止你,也没有追问。
我鬼祟的自私开始一点点地侵占大脑,它在我心里滋生出了一个疙瘩,让我变得悻悻不安,浑身不自在。我也不知道你会做什么,我只是希望你能震慑到他,我希望你能成为我的靠山。
而此时的我正在举棋不定一件事——我是否利用了你。
很快,全班都知道你和捣蛋鬼打了一架。听传言说,你把他按倒在地,一通扭打后捣蛋鬼的鼻子流血不止,拍地求饶。
第二天,他上课时板着脸坐着,越想越咽不下气,一股脑儿站起来跑去告老师了。
你理亏,老师和家长都在你面前指着你的鼻子逼问你的时候,你红着脸撇着嘴,眼眶都涨红了,唯独没有落泪。
你没有说出关于我的事,把打架起因归结为:我看他不爽。
回到家后,我靠在屋外的那棵老杉树边,假装在树干上刻字,头也不敢回。
只见你爸恶狠狠地拖拽着你跨向屋里,一脚把你踹进门,又一脚蹬上门,嘭的一声,吓得我一怔。随即,又从屋内传来“啪”的一声,尖锐敏感。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你爸就开始对你破口大骂,怒不可遏。那振聋发聩般的呵斥声冲破了房门和玻璃窗,生硬地冲我袭来,一句句抨击着我的胸口和我忐忑不安的心。
我开始后悔了,也开始慌张了。我明白你承受了一切本不应该发生的事。我不顾爸妈频繁地叫唤着我吃晚饭,依然在你家附近徘徊。但那一晚,你始终呆在家里。
而我不知为什么,明明想见你,却又不敢靠近。我承认,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
翌日早晨,你沉默地站在树下,我内疚你依然等着我,但不说话。
我走向你时,你刻意侧过身,转过脸。我很不喜欢这样,但似乎这样已经是目前最乐观的情况。
出乎意料的是,你左脸颊上多了个红印子,五根手指留下的印记清晰可见,令人羞耻的巴掌印。那印子残酷、愤怒,不单单扇在你的脸上,也像是刀子般直刺我的内心,让我心头紧缩,各种各样芜杂不灭的难受填满了胸口,十二岁的我体会到了心如刀绞和自惭形秽这两个词的真实感受。
我明白那是你爸爸打的,那是一声尖利声响后留下的羞耻印记,也在我的心里也留下了褪不去的悒怏。
那一刻,我终于毫不避讳地承认,我利用了你,我知道你会无条件帮我,我利用了你对我的实诚,我利用了你的高大,我利用你的好。而我,纵容了我的自私。我第一次发现了十二岁的娇小身躯中隐藏着的自私和虚伪,是我亵渎了我们的几个月的友谊。
我懊悔的咬紧牙根,紧抿嘴唇,低着头颤颤巍巍地跟着你的步子,一句话也不敢说。
“那个人不会再欺负你了。”你语气滞重,带着一种疲态。
我一时间感到全身一颤,随即又陷入阵阵懊悔和自责中。我在心里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可我却没勇气开口。我偷偷抬起头看着你,一言不发,我们也都是从那开始有了各自不愿意说出的心事。
长大后明白,成长中存在着一个漏洞,喜欢你的人会包容或放纵你的恶意,对另一面阴暗的你闭口不提。但双方也就是从那开始渐渐地走向了还未意识的远离。
原本应该跳级直升六年级的你,因为打架事件不得不滞留,就连升学问题上也饱受质疑,老师和学生大多都看不起外地学生,对你的印象说变就变。而我也曾质问过自己,是否也有过此种想法,因为你,我总是自我怀疑。
迫于种种压力之下,你爸妈都焦虑不已,眼前一下子冒出大把大把亟待解决的问题。后来,你妈靠着你舅舅的关系,去了上海工作,并且有份不错的工资。你爸也很快在上海联系到了份公交司机的工作。而你也终于不得不离开镇上的那所小学。你爸妈退掉了租房,打算带着你一起去上海。
道别前,你爸妈请我家三口子吃饭。我坐在车里忿忿不安,头发和心情一样乱糟糟的,感觉就像是我马上就要失去什么了,这让我很不乐意。最后一次来到你面前时,我们默契地四目相视,好像初次见面。你又一次咧开了嘴,龇牙笑着。我微笑着看你,心想,我们还是好朋友。你也的确一直把我当好朋友。
饭桌上,你妈都口不择言地讲述着上海的生活,气氛欢笑满满,桌上的鱼头汤升腾起缭绕的雾气,浓郁的鲜美从台中氤氲开来。
老爸们喝着酒,兴致高涨,你爸却突然开口说:“哎呀,你看我们两家子处的这么好,要不就干脆结个亲家吧!”
我爸爸操着一股酒气,迷糊地应到:“那这可由不得咋们俩决定了。”
说罢,两人不约而同地起身碰了碰酒杯,又立马一口灌下,好酒人之间似乎总保持这种默契。
“我们家孩子以前可偷偷告诉我喜欢你们家闺女呐!哈哈哈,现在的小崽子上学整天不学好,就想着找老婆了。”
两家人哄堂大笑起来,对我们两个的“婚事”铺天盖地地谈了一通。妈妈们则忙不迭地收走老爸们手中的酒杯。
你喜欢我。
我听到的很清楚,你喜欢我。我透过雾气看到了你面红耳涨的脸,我一看你,你就眼神躲闪,嘴唇扯动着好像语无伦次地轻声说着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你那么紧张,而一向内敛的我竟然没觉得一丝一毫的羞涩。那晚上,我一直都盯着你看,看的你尴尬不止。
我终于能够确定,是我也喜欢上了你,而且已经有些时间了吧。
小小年纪的我不懂什么是爱,只明白喜欢或是不喜欢。喜欢你所以会把未来幻想成妈妈看的电视剧里那样,你成了帅气的大老板,我成为气质非凡的女强人。喜欢你所以能和你跳一个下午的皮筋,而你也因为喜欢我,所以愿意充当一个下午的柱子。喜欢你所以才会愿意每天像你一样步行上学,才会在你不知道的地方偷偷关注你。仅此而已。
你要离开的那天,我给你准备了一些小礼物,还把qq、我妈妈的电话都写在纸上塞给你。我也从学校边的便利店里买来同学录交换卡,你我各自一张,写了关于对方的印象。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藏了很久的刘备卡片在你眼前晃悠,想要还给你。你却告诉我,你爸在那次教训你以后就把那些卡片扔了。
你去上海以后,我也没有到彻夜不眠的地步,只是身边唯一一个玩伴离开了,让我偶尔也会觉得孤独,而我也靠着对男女恋爱的期待和幻想时常想起你。你喜欢我,你爸妈也喜欢我,真是美好的一件事。
我们时不时地也会联系,我们的妈妈唠完家常后就会把手机交给我们两个。妈妈说你又长高了,变成帅小伙了。你和我说,上海是个无奇不有的大城市,在那见到了很多小镇上没有的东西。还说那儿的高楼大厦比你们老家的山川河流还多,各种各样的新奇都成为你在大城市的主要乐趣。我靠在阳台上听你和我讲这些新鲜的生活,彼此都很满足。
日子过得很快,又一年的夏天到了。我要从小学毕业成为一个中学生了,同学们之间互相留了许多电话,在同学录上写满了个人信息和祝福语,大家聚在教室里嘻嘻哈哈,没心没肺地大笑着。也有几个男生终于决定把写好的情书偷偷塞到女同学的书包里,以为毕业后会再也见不到那个心仪的女生了。然而小学毕业根本就没有想象中那么盛大,同学们并不会各奔东西星散各地,我们只会在当地的另一所中学里再次相见。
我在小学毕业后的暑期又一次想起了你,我想着能让妈妈带着我去上海找你们。可你却很久没有上过qq,我也很久没有收到你的消息。
我问妈妈你们的近况,妈妈告诉我,你爸爸在工作中出了事故,不仅赔了不少钱,自己也住进了医院。再之后,你爸爸没有清醒过来,甚至还可能成为植物人。从那以后,你爸妈就很少联系我们了。
我错愕地看着妈妈闭合嘴唇,恍惚地站着,巨大的不真实感压迫在胸口。我回到自己房间,一次又一次地回想着妈妈说的话,对这突如其来地噩耗我不想去接受。我攥紧了手,指甲在掌心掐的通红。我跺着脚告诉自己不要想你,然而无济于事,我静默地坐在床上,大脑不受控制地想象着你所遭遇的惨恶现实。我不知道你此时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不知道你的笑容是否还能和从前一样。
我抽出书本里夹着的同学录,看着你给我写的“我喜欢你”这四个字,把自己埋进被子哭了一场。之后,我再也没能联系到你。你是在上海还是老家,我都无从得知。除了你的样子和你的善良,其他回忆都在脑海中模糊了起来。
我们对未来的憧憬和期望都没能发生,它成为了一个幻想,理所当然地被生活雕刻进回忆里。我只记得曾经有个喜欢我的小男孩,因为保护我,挨了一个重重的耳光。而他如今却又失去了那双粗糙严酷的大手。
我们喜欢彼此成为了年少时最美好的事;我们憧憬彼此的未来却成了青春里最幻灭的事。少年,你也就这样消失了。
多年后,我翻开那本略显老旧毛糙的同学录,第一张就是你的名字。
看到这张同学录还是觉得很美好,从前的快乐时光还能历历在目,而那些忧虑也成了过眼云烟的东西。我已经不会频繁地想起你,但在每个酷热难当的下午,我走过那个井台,还是会想起你无比童趣的样子。想起那个剃成平头,光着脚丫子,穿着泛黄的汗衫和宽松的球裤在水泥地上蹦跳着的少年,头顶上渗出的汗珠在刺眼的阳光下显得晶莹光亮,愈发黑亮的皮肤仿佛变成了小镇带给你的独特印记。
我没有你的照片,除了记忆没有太多有关于你的东西。唯有我们一起走过的小路还在,以及那颗老杉树如今也落叶满地,成为了令妇女们整天打扫的头疼事。那所小学正在经历着一次彻底的翻新,我们昔日的教室也都重建,盖上了白砖红瓦。校门外的香樟树长得高大又茂盛,建筑工人们在树荫底下捧着盒饭,欢谈着大大小小的琐事。他们也觉得那是烈日下最舒适的一片阴凉。
不知道我们还会不会再见,少年啊,你出现的意义就是赋予了我整个青葱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