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张看看、杜昱枋
编辑 |张看看
部分图文 |舞踏白狐系
眼前有微微闪亮的线。
我触碰到他们,
与此同时我感受到身体。
我的身体没有肉,力气也消逝了。
不是立体的肉身,只是二维的轮廓。
胸口贴紧后背,手臂、手指好像纸条,
感觉不到牙齿,嘴是空洞。
渐渐的线更多的充满了空间,
有颜色的线交错复杂在一起。
我感觉紧张起来,呼吸消逝,
身子随着空间里的线漂流。
这是编舞杜昱枋对
舞踏作品《胎儿的梦》的阐述。
如果你没有接触过舞踏,那么看到昏暗的舞台上,灯光照耀下,舞者周身敷抹白粉,或弓腰折腿,或蠕动缓慢,或者脸部表情扭曲,发出怪叫声,强烈而奇特的肢体表现,超乎人们思维中对“美”的理解……你一定会震惊到张大嘴巴。
是的,这是令人震惊的,具有冲击力的,仿佛黑暗中有什么东西会突然跳出来抓住你,仿佛有什么东西会无声地被撕裂,呈现给你看,那里面有你的恐惧、不安甚至是痛苦,有你不敢直面的阴暗部分。
舞踏被一些前卫诗人称为“暗黑舞蹈”,但日本舞踏大师桂勘说:“有些人说舞踏是暗黑的,但我们通过舞蹈给身体带来了光。”
69岁的桂勘至今仍保持着舞者精瘦匀称的身材,眼神发亮,精神矍铄,对待学生,他有着慈祥和蔼的一面,对待艺术又有着庄严肃穆的一面。
那么舞踏究竟是什么?这种艺术的表达形式给人们带来了什么样的“光”?
带着这些疑问我们和日本舞踏大师桂勘聊了聊。
心探索:在舞踏的表演中,有很多看起来有悖现代审美的、很夸张的表演形式,也被一些人称为“暗黑舞蹈”。舞踏的表演形式为何如此激烈?
桂勘:舞踏开始于1959年,已经过去半个多世纪了。舞踏有很多的不同进程,一开始舞踏起源于日本的艺术先锋运动,当时的运动,决定了舞踏最开始既不是舞蹈,也不是戏剧,后来,慢慢看起来比较像舞蹈。
但最开始,舞踏跟其他舞蹈技术,没有一点关系。那时候的日本舞蹈者看了舞踏觉得这根本不是舞蹈,看起来特别奇怪,打破了很多的禁忌。
1959年的第一出舞踏剧改编自三岛由纪夫同名小说的《禁色》,表现的是两个男人之间禁忌之恋。
那场演出,剧场很昏暗,两个看起来几乎全裸的男人在舞台上,配合着奇特的音乐和音效,在台上发出吼叫声,台下的观众很紧张,大家都在期待一场精彩的舞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舞台上,一个男人怀里抱着白色的一团,一只“嘎嘎”叫的活鸡,接着看起来好像是在舞台上杀死了一只鸡,却把很多观众吓跑了。
所以舞踏打破了很多的禁忌,在中国可能不能这么做吧?但是在当时的日本是允许的。
因为二战之后所有的人失去了他们的身份认同,很多人从战场上归来,日本人民活在战争创伤的阴影之中。特别是舞踏的创始者大野一雄从战场上回来,他非常愧疚,因为他活着,但是他的战友都战死了。包括原子弹爆炸,整个日本都被毁坏地差不多了。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在寻找日本人是什么。所有人都在怀疑一切,是谁把我们带入了这场可怕的战争?但是没有回答,所以当时没有警察、没有老师、也没有信仰。那么什么是真实的呢?
只有一个真实的,那就是身体本身,你击打身体它是会疼的,只有身体本身是真实的材料,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在舞台上展示。
心探索:所以说舞踏是真实的,而不仅仅是一种艺术表演?
桂勘:所有的艺术评论家和艺术工作者他们都在寻找下一个美。舞踏开始出现的时候,大家说太丑陋了,看起来又很傻,一般的观众都被吓跑了。
但非常伟大的是,那些艺术工作者诗人戏剧评论家,他们都受到了非常大的震惊,因为从没有见到过看起来这么愚蠢的表演,在全世界都极少能见到这么奇特的表演形式,他们很吃惊,虽然看起来这些表演形式很丑陋,但是他们相信有一些东西在里面。
因为这不是在表演,这是真实的存在,使人非常受触动、非常吓人,但是一边又很好奇这是什么?就是让人们对舞踏一直抱有怀疑,一直有疑问和审思,这非常重要。
1990年的时候,日本的评论家聚集在一起,他们把舞踏做出了定义,这是在亚洲的身体中发现一种艺术的美,这不是日本人的身体,而是亚洲的身体。东方思考的方式。
我的研究方向是在舞台上找到一些不能够被定义的东西。在舞台上出现了什么东西了。有时候你会哭,但是又不知道为何而哭。这是东方的哲学,特别是禅宗的思想。
我们说,对于舞踏,我们不去表达,不表达是什么意思呢?因为所有的艺术家都是在表达什么东西。但是舞踏却说,我们不表达,只是真实地呈现身体。
心探索:如何理解你说的“舞踏不是在表演,这是真实的存在”?
桂勘:舞踏是寻找你自身的舞蹈,不是去学习某项技术,而是去寻找自身的技术。每一个舞踏者在他的工作坊中展示的是,他自己的艺术历史的进程。在这个工作坊中,你吸收和消化的也不仅仅是某一个人的,可以确定地讲,你可以吸收消化到多大程度,取决于每一个人。
非常诚实地说,每一个舞踏者都不能十分确定,他能够在舞台上重现同一台舞踏表演。你可以说是个舞台工作者,但你不能在舞台上每一次都能重现同一个自己。
一般的舞蹈会用一种形式或者身体的某一部分,去表达一个主题,让观众理解。但舞踏只是依据主题,去表达身体本身。
所以问题是:身体是什么?身体只是思想吗?这是我的身体吗?是的,但又是我从父母那借来的,我父母又是从祖先那儿借来的。
所以在我的体内有非常、非常多的祖先基因,我的身体是我的祖先所有生命历史的载体,包括所有的水、空气、食物、所有的环境因素都融入其中,成为了我身体的一部分。
所以身体不只是我们触摸得到的实体,可以想一想到底如何表达你的身体?你回到你自己的传统,而不是被大众定义的传统。从你的身体出发,寻找你真正的传统,你和你的祖先们触碰的一个交接点。
心探索:我们看到的民族舞、芭蕾舞、现代舞是优雅的、优美的,但舞踏里看起来却不那么“美”,里面充满了恐惧、扭曲和痛苦的表达。可以说按现代审美来看,它的表演形式是“丑陋”的。为何要表现这些“阴暗、负面”的部分呢?
桂勘:扭曲、黑暗、看起来很丑,这些阴暗的部分只是舞踏诞生的最初。舞踏确实开始于一些比较负面的形式。因为舞踏者尝试不去跳舞,所以当他们开始动起来的时候,并没有运用看起来很美的舞蹈技巧。
比如芭蕾舞通过了400多年的发展,然后成为了一种美的形式,很多的舞蹈已经自成一派,形成了一种固定姿势和固定的美。
但舞踏精神是相反的,他们反叛这种既定的美,他们尝试去做丑,尝试去找阴暗的、真实的东西,尝试去打破这些禁忌,因此给人的印象是很有冲击力的。
但是再过五十年之后,你再去看,也许所有的舞踏表演都被认为是美的。
心探索:这些看起来“阴暗、负面”的部分,你如何理解它们?
桂勘:在艺术的领域中,现在所认为的美或许在最初并不被认为是美的。在亚洲的哲学当中阴暗不是负面的,特别是在佛教和禅宗当中,说阴暗或者黑暗,是指我们未知的领域。
创作者“美”的思路让我们已经抵制了很多的美,那么我们去看看还没有成为美的这些东西,还没有成为美的意思是,还没有到达光亮面的这一部分,所以它们还处于我们还未知的领域。
如果你是艺术家,那么在创作的时候,你可以尝试走近那些阴暗面或者黑暗面,这些还没有成为美的事物,你要去看一看月亮的阴暗面。
心探索:你有提到身体是潜意识的,我们无法控制潜意识层面的东西。在你的表演或者工作坊运用到哪些心理学层面的技术吗?
桂勘:瑞士有一位心理学家,他说:“身体是梦的”,他做一些心理学上的治疗,给出的方法是去跳舞,通过舞蹈来疗愈。
有个人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头疼,持续了很多年。这位心理学家给出一些建议,让他去关注头疼,让头疼更加强烈一些,然后你就变成了你的头疼。他通过身体的通道把想象作为转换,找到了头疼的根源,回想起来大概两岁半的时候,他爸妈老打架,他看到了很多不好的事情,发生这样的经历一直让他很头疼。
所以心理学和疗愈师都是尝试去了解一些潜意识的世界。在工作坊和即兴舞蹈中,我也会用到一些这样的方法。
心探索:舞踏是寻找每个人自己的舞蹈,但是你工作坊中教导的都是带着一定规范的动作,这些限制性的动作对寻找个人的意义在哪里?
桂勘:工作坊中“风之一”是我的创作,但是理念来自于中国的太极,是在教导大家如何和空间交流,如何通过身体携带空间。我想通过展示这个形式和编好的动作,让你们可以理解它在说什么,它的理念是什么。
身体形式是很重要的,是因为一旦你抓住了空间,注入了自己的故事,就变得真实。之后,如果你在创作独舞的时候,请你思考空间的关系。
工作坊中“信使”的部分是关于即兴的尝试,如何与你的搭档相互倾听、相互呼应和相互引导。
当你在舞台上的时候,你有这么多的“信使”:灯光、音乐、舞台、整个剧场的观众……当这么多的信息同时发生你的身体上时,你是如何动的呢?
通过这些舞蹈形式的感受和学习,你就可以了解到我所传达的是什么意思,我的理念是什么?如何去发展你倾听的技巧,发掘你自己独有的舞蹈。
桂勘先生的衣钵弟子,编舞者杜昱枋提到自己创作舞踏作品的故事:
两岁时我做了重大手术,此后疼痛持续到二十六岁,总是重复去往医院的生活。我身怀不安,用语言却又说不清楚为何不安。这是身体不安的原因吗?不是,似乎我的不安不是因为这些。
身体疼痛与发烧时做的两个梦,一次又一次重复出现,这些梦我记得很清楚。关于我的初梦,西方的心理学与东方的《入胎经》都给予我一些启示。我读过精神治疗师Arnold Mindell的《Dream body》,书中提到童年的初梦和反复出现的梦,其中有重要的秘密隐藏在你的生命中。
所以我就童年生病的经历和梦创作了一个舞踏作品——《胎儿的梦》(2016年曾在上海和北京公演)。
这些舞是意识到我生命中不安的过程,同时也是母亲分娩阵痛的信号。或许身体的不安,来自于我不确定自己将会何时出生。
潜心修研六年舞踏,深知探索身体是一个生命的课题。杜杜说:“我只对身体感兴趣。” 她的兴趣点是探索每一个身体所携带和隐藏着的久远记忆,并从中发展成舞蹈。通过舞蹈,又得以发展生命中的性格。
杜昱枋的舞蹈作品是“来自身体的记忆”,观众们常常感受到“属于各自的美丽的梦魇”。
她说:“我相信我们的身体就是庙宇。舞踏给身体的未知区域带来光,向身体学习,向自我发问。‘命’就在‘型’之中。”
她相信身体可以指引我们“醒来”。剧场与演出属于另一个时空,一个“梦的时空”。当你还是沉睡的时候,或许“梦中梦”可能让你体会到醒来的状态。
舞踏工作坊学员潇潇说:
会有人问,舞踏有什么“意义”,我想对我来说人生的前三分之一总在追寻“意义”,也没有多少“透悟”。“意义”之于我已经不那么重要,身体力行的“感受”比发问更重要。
大多数时候,我们顶多只是“头脑”在路上,“身体”在哪里,我们都没有搞清楚,更侈谈灵魂。
回到自己的身体,重新去感知体认“自然”、“内在”、“空间”、“自由”、“边界”、“仪规”这些大词在身体上的幻化和整合。我觉得自己开始有一点“在路上”了。
如杜昱枋所说:演出之后,带着这个梦离开,然后,或许有人也就真的“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