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先生八十岁了,坐在胡同口的小板凳上,没日没夜地打数来宝。说的词儿不是以前乞丐要饭的词儿,唱的大多是自己年轻时候的经历。我们只知道他姓章,年轻人管他叫章先生,老人管他叫章老头。每天上班走到胡同里,总能听到章先生在唱:
当年我云游四洲,山长水远以为没尽头。
小雨儿里走了又走,雨过天晴晒白了头。
天边儿那有头老黄牛,想问他你为什么走。
野鸡窝在山沟沟,我手边儿没了窝头。
章先生一个人过,没有人知道他的孤单与否。过晌儿经常有老头儿老太太坐在胡同口打牌,边摸牌边说:“老章头儿,就那个,自打来了咱们这,除了唱就没说过话。”还有人说:“他唱那个东西,以前都是要饭的唱的。天天坐在咱这儿唱这个,慎得慌!”于是就有人在嘴边摆摆手,把大家唤过来,故作神秘地接茬:“听人说啊,他从前就是一路要饭,要到咱们这儿的,根儿里不是咱这的人。你听他唱的词儿,看他穿那样儿,不是要饭的还能是啥。”
于是一群老头儿老太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坐在小板凳上继续打牌。
胡同的名字叫天云胡同,章先生住在胡同最里。胡同的天气常常很好,章先生的心情也很好。每逢周末,胡同里的孩子们写完作业,就跑到胡同里,找到章先生,围成一圈,吵吵嚷嚷地喊:章爷爷,唱歌给我们听吧!于是晒太阳的章先生就拾起放在脚边的数来宝,清清嗓子,摘下假牙开始唱。章先生摘假牙的动作颤悠悠的,看上去有些滑稽,孩子们就开始笑。但等到章先生开始唱的时候,他们就不笑了。等章先生唱到一半,他们就开始跟着章先生一起唱:
学堂里,学堂外,花丛间,树荫下;
蜻蜓惊,蝴蝶飞,蝈蝈叫,蟋蟀唱,
蚂蚱儿跳到了先生的脸上!
之前,孩子们围着章先生听他唱数来宝,这些父母家长是不管的。可是后来,就有老头儿老太太打牌的时候数落章先生的不是:“你听他唱的,蚂蚱都跳到先生的脸上去了!这还了得?”
到后来,这些家长就根本不许自家的孩子听章先生唱了。因为有一天章先生唱完了,戴上假牙,摸摸孩子们的头,带着一口浓重的外地腔调问他们:“孩子,好听吗?”
孩子们点点头。“嗯,它,叫数来宝,是咱们中国的宝贝,知道吗?”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嗯!”章先生微微颔首,“那……你们愿意跟我学吗?”孩子们忽然怯生生地互相看了看,又把头转向了章先生,没点头也没摇头,没说话。章先生也没说话,静静等着他们回复。路过的家长听了,赶紧拎着耳朵把自家的孩子带走了。
那天晚上,胡同里传出来的,全是大人的追打,孩子的哭叫,和绕梁不绝的狗叫。
从那以后,章先生每天去了胡同更里的地方唱数来宝,章先生那一小摊也就渐渐冷清了。再后来听说隔壁王阿姨的孙子在少年宫比赛里拿了市区比赛的优秀奖,于是章先生的一小摊就更冷清了。在胡同里一片青涩的小提琴声里。
入秋以后,胡同的天慢慢阴了开去。常常是一片灰蒙蒙的天,瑟瑟的风,袅袅的炊烟飘化在暗暗的天空里,带走胡同里零星传来的小提琴声。打牌的老头儿老太太也很少出来了。只有章先生,还裹着那件自打我认识他起,就一直穿着的灰色老棉衣,孤零零地坐在胡同最里,咿咿呀呀地哼着:
花丛间,树荫下,叶子黄了还要绿。
蜻蜓惊,蝴蝶飞,花儿开也不飞还。
唯一和章先生还有联系的,是住在我家隔壁的宋叔叔。他偶尔会端着茶壶,扯把凳子,在胡同里和章先生并排坐着,也不说话,茶喝完了就回家。宋叔叔退休以前是中国音乐协会的会员,写过的很多传统戏曲,都在迎接外宾的时候演奏过。他退休以后在家里潜心编写中国传统艺术的编录,至今未完稿。单位给他分配了房子,他不肯搬出来,分配的房子送给了女儿,自己带着老伴儿宋阿姨,固执地住在天云胡同里。对于女儿的婉拒,他付之一笑:“你挣钱不容易,也好让你的担子轻一些。”
爸爸和宋叔叔关系很好,常常是妈妈包了当季蔬菜的饺子,爸爸就盛一碗,给宋叔叔送过尝鲜。妈妈也非常敬佩他,曾经和我说:“以后嫁人,就要嫁给宋叔叔这样的男人,有才识,善良,脾气又好,值得托付!”
但就是这样一个受我爸爸妈妈都非常尊重的人,有一天因为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和宋阿姨吵了一架。我回家的时候,妈妈和我说:“诶哟,吵得哟,你宋叔叔脾气那么好的人,把碗都砸了,大冷天儿的,一个人跑出去抽了半晌的闷烟,后来还是你爸好说歹说给劝回去的!这么大年纪的人,冻出个好歹的,你说你宋阿姨可怎么办!”
内情是后来爸爸和我说的:宋阿姨在家和宋叔叔说,邻里让她给宋叔叔带话儿,说章先生天天坐在胡同口,打那两片破骨头,让人慎得慌,想要宋叔叔和章先生说,让章先生以后再也别唱数来宝了!
宋叔叔是一定不会同意的!这么多年,自从章先生搬来胡同里,宋叔叔就一直陪着章先生。虽然没说过话,但宋叔叔是理解章先生的。打牌的老头儿老太太不理解也罢,孩子们不理解章先生也罢,但宋叔叔是理解他的。他理解他的艺术,他理解他的心情,他理解他的哼唱里那些穿越了半个多世纪的倾诉!所以不管是谁赶章先生走,他都是不会同意的,何况是深深理解章先生的自己!又隔了几天,宋叔叔的心脏病突然发作,好不容易抢救过来,只好躺在医院里静养。宋阿姨回家熬鲫鱼汤的时候,坐在我家的床上哭诉着:“这是造的哪门子孽哟,造的哪门子孽哟!”
后来我换了地方上班,就再也没听章先生唱过数来宝。春天渐渐到了,春风拂绿,杨柳抽新,胡同里的天也渐渐晴了。妈妈在电话里和我说,你宋叔叔的病快好了,这两天正办出院手续呢。倒是好长时间没看见章老头儿了,也好,他不唱,我们清静清静!
我忽然想起来我收拾东西离开胡同的那天,章先生坐在胡同里面唱:
都走罢,都走罢,柳树飘新芽;
我也走罢,我也走罢,没事儿听我捋捋舌头。
又过了几天,妈妈给我打电话,说宋叔叔去世了。我很惊呆了,慌忙之中急问:宋叔叔病不是好了吗?
妈妈说:“本来是出院了,回家了,但他偏偏要去找章老头,敲门没人应声儿,后来带了几个半大小伙子闯进去才发现呐,章老头死了!你宋叔叔回家抽了一晚上烟,你宋阿姨不让他抽,和他吵,你宋叔叔一下没缓过来,当场就送医院了。可是在路上,人就走了。走之前还念叨呐,可是路上又堵车,又吵的,你宋阿姨根本就听不清你宋叔叔念叨的什么!唉,遗憾呐,这么好的人,忽然就走了。你宋阿姨现在天天在家,哭得和个泪人儿似的,后悔啊!我睡觉的时候听见她哭,都慎得慌!”
我愣住了。挂掉电话,耳边忽然想起来,章先生坐在胡同口,清清嗓子,摘下假牙,拾起数来宝,一板一眼地哼唱着:
都走罢,都走罢,柳树飘新芽;
我也走罢,我也走罢,没事儿听我捋捋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