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楚老板的舅舅,是在他的受洗仪式上。这位老人七十多岁了,高高瘦瘦,后背挺得笔直,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他身子很虚弱,不时用手帕捂住嘴咳嗽,但说起话来惜字如金,铿锵有力,一双漆黑的眼睛焕发神采。楚老板站在舅舅身边,目光始终收敛着,身体好像凭空缩减了一号。舅舅瘦长的手指握住楚老板的一只手腕,叹道:“老了,要给自己找个归宿。”
牧师念起经文,一手捧圣经,一手沾了圣水往舅舅的额头上洒去。教堂内一片肃静,窗外的阳光一点点隐去,没多久外面传来了淅沥沥的雨声。明明天气还热,雨季却提前来了。我愣愣地站在一旁观看点水礼,双手老老实实地垂到身侧,再看楚老板,他的眼睛亮亮的,仿若云层中似有若无的光。
我们都没带伞。舅舅由一位黑人保姆搀着,走在最前面。楚老板拄着手杖,紧随其后,皮鞋“嗒嗒嗒”踩进小水坑里,西裤上挂了两排泥巴。走到停车场时,楚老板接起电话,“嗯”“啊”几声后,他用中文说着“知道了”,便挂断了电话。我看见他的脸色变得苍白黯淡,眉眼里生出疲惫的神情,雨水从头发里渗出来,滑过额头和鼻梁,一直流进嘴里。
“你们打车回餐馆吧,我有点事,不过去了。”楚老板冲我们摆摆手,身体跌进车内,“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
这一天,楚老板果然没有出现在餐馆,晚上打烊时,我从收银台里数出一叠现金,站在门口给下班的员工发工钱。我随口问一个年轻服务生:“你们怎么不骑自行车呢?哈拉雷交通多贵啊。”他冲我一笑,两排洁白的牙齿在月光下亮闪闪的,“有买自行车的钱不如喝酒。”
待所有人离开后,我锁好收银柜,依次关掉房间的灯,回到大包间准备睡觉。刚刚躺下,楼下就隐约传来了沉闷的脚步声。
咚。咚。咚。
我“腾”地坐直了身体,心脏怦怦直跳,手慢慢探到包里去摸削铅笔的刀——这是房间里唯一的武器。来者何人?是贼吗?按理说哈拉雷治安不错,何况我已锁好了全部门窗。难道是排华分子?最近赶上津巴布韦大选,街头偶有闹事的,如果真想搞个大新闻,绑架我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外国游客真是最好不过。
我越想越怕,越怕就越胡思乱想,额角的冷汗流下来弄得脸颊痒酥酥的,却也不敢伸手去擦。脚步声逐渐逼近,不紧不慢,不慌不忙。我屏住呼吸,握紧了手中的美工刀。
“吱嘎——”门开了,灯随之亮了起来,楚老板斜倚门框,仍穿着白天的那套灰色西服。他把一瓶五粮液拿到眼前晃了晃,“你还没睡吧?陪我喝两盅。”
我哪里还睡得着,困意早被吓到了九霄云外,便去厨房找了两个小白瓷杯,把酒满满地倒上。楚老板拿起一杯一饮而尽,也不逼着我喝,拽过酒瓶又给自己满上。“我儿子不来了,改主意去日本了。日本有啥好玩儿的,跟中国关系又不好,我们津巴布韦跟中国关系才叫好呢……”他拉开了话匣子,喝酒后语速比平时还要快上一倍,茂密的头发由于疏于打理正胡乱招摇着。
“你知道我这条腿是怎么瘸的吗?”他突然把脚架在茶几上。。
“听小丽说,是在木材厂上班时被木头砸的。”
“你只说对了一半。”楚老板踢掉皮鞋,盘腿坐到沙发上,拿起酒杯呷了一口,“92年的时候,不少员工下岗了。那段时间,厂子里里外外不得安生,有拉横幅喊冤的,有跑大门口静坐的,还有抱着孩子到厂长办公室闹的。有天晚上我值夜班,隐约感觉外面有动静,就打着手电出去看,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就往回走。但我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儿,总感觉有双眼睛一直盯着我。我慢慢抬起头,用手电往上一照,差点尿了裤子!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一个不久前下岗的女同事,就吊在院里的老树上,眼睛爆出来,舌头伸得老长!我吓得喊都喊不出来,连滚带爬往外跑,谁知道有堆原木没码扎实,我靠在上面喘粗气时,最上头那根木头滚了下来,正正好好砸在我的腿上。”
我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握住了面前的酒杯。这个晚上,楚老板跟我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直到酒瓶见了底,天边亮起一层微光,他才倒在沙发上沉沉睡去。那根细细的铝合金手杖就安静地立在门后,反射着窗外柔和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