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时节,母亲到我居住的小镇小住了几日。母亲要回去的前一天,我决定为她洗一次澡,搓一次背。
听说要洗澡,而且是我亲自为她搓背,一时间,她竟有些手足无措,语无伦次的窘迫。
调温放水,找沐浴液和洗发水,还有搓澡巾。一切准备妥当后老半天,不见母亲的影子。到阴面的卧室里一看,母亲正坐在床上,静静地望着窗外。
“洗澡了,妈”,我轻声地说。母亲听到我的声音,半天才扭过头来,有些不自在地看着我。“洗澡了,我给您搓搓背。”
她乖乖地,特别听话地下了床,跟着我,走到洗漱间。
虽然桥下的坚冰已经开始融化,虽然柳枝上的嫩芽开始呈现出若隐若现的鹅黄,虽然爱美的女子已经换上了艳丽的风衣,虽然,已经是春天,可是,母亲的身上,还穿着厚厚的毛衣和棉裤。
一件一件,一层一层,当那些穿在母亲身上的衣服像小山一样堆在面前时,我的心,倏忽就像被什么刺了一下,有隐隐的疼。
在母亲的建议和要求下,我先为她搓背。她的背上,有密密麻麻的米粒大小的红颗粒。在这些红颗粒之下,是她清晰可见的一根根肋骨。摸上去,硬邦邦的,甚至有点硌手。我用搓澡巾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地搓着她的背。隐藏在那皱皱巴巴的苍老皮肤上的尘土泥垢,慢慢地都现了原形。
搓出来的泥卷落在地上,只听见母亲哀叹道:“老了,不中用了,连身上的泥垢都这么多。”
我一边宽慰着她,一边还在为她搓着背。她的后脖颈处的皮肤,要比背上的皮肤黑得多,皱得多,也粗涩得多。这是风吹日晒的结果。多少个飞沙走石的春日,她挥动着一把镢头,从刚刚解冻的土地里,掘出一个个玉米茬子。多少个赤日炎炎的夏日,她拿着一把剪刀,在绵阳厚厚的羊毛下,慢慢游走。多少个叶落霜寒的秋天,她带着露指的手套,在密密的玉米林子里徐徐前进。多少个冬风凛冽的时刻,她放弃了红泥小火炉的惬意享受,和邻居一起去装卸黑黑的煤块……
往事历历。此时此刻,如同重新剪辑了一般,一个场景接着一个场景,一个故事连着一个故事,在眼前复苏,鲜活,饱满。
小时候,住平房。一年四季,在土里摸爬滚打。平日里也没有洗澡的习惯,只有除夕的前一天,母亲才会用大铁锅烧上满满一锅热水,用橡皮订的洗衣盆为我洗澡。她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我的脊背,我的膝盖,我的脚丫,在如豆的昏暗灯光下,在热气朦胧里,母亲的样子,却被镌刻在记忆的底版上,永远不会褪色,不会模糊。
渐渐地,我长大了,结婚了,也做了母亲了。月子里,正是初秋时候,正午阳光很热烈。在我的一再央求下,母亲破例又为我洗了一次澡。那一次,母亲不仅为我搓了背,她把我整个人都洗干净搓干净了。当她看到我腹上那一道十几厘米的刀口时,她的眼泪就吧嗒吧嗒地落下来。她一面为我换纱布,一面喃喃道:“这么长一道口子,真是受罪了,受罪了……”
想到这里,我的眼眶发热,却努力地克制着自己汹涌澎湃,惊涛骇浪的情绪。努力地做出很平静地样子,为母亲擦干背上的水珠。
母亲已经五十多岁了,我还能为她洗几次澡,搓几回背?岁月就是一列轻轨车,一路上风驰电掣,呼啸而过。很多路,没来得及走就到头了,很多景没来得及看就衰败了,很多人没来得及感恩就苍老了。
想到这里,心,又一次难过了很久很久。只奢望着苍天能眷顾我,能眷顾母亲,能让我们母女相携着再走一段很远很远的路,再赏一赏很美很美的景,再说几句贴心贴肺的话,再让我为母亲多洗几次澡,多搓几回背……
(2018/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