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黄晓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无助。她神思恍惚,目光不知落向哪里,含了许久的眼泪,忽然不受控制,“扑落”一下,滴落在欲去遮挡的手背上。她平日健步如飞的双腿像被抽去筯骨,绵软如面条,只好找个位置先坐了下来。
这里是省肿瘤医院,黄晓莺刚从乳腺科诊室出来。黄晓莺拿着CT的片子去给乳腺科坐诊医生,他匆忙地扫了一眼:你这个是乳腺癌。边说边在纸上写下了诊断。
就在黄晓莺没拍片子之前,这个四十多岁的男医生用他那双刚刚摸完上一个女人的手,由下到上,一点点上推着她的乳房。那双手如她的乳房一样绵软,一样温热,黄晓莺希望这双手能给自己一个惊喜,告诉自己之前医院的诊断是错误的。黄晓莺盯着男医生的眼睛看,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到希望。
这个男医生口罩上方的一双眼睛盯着黄晓莺的前胸,只是机械地动作,精力专注于自己的手感上,如同一个没有情绪的机器人。
他的手最终停在黄晓莺的腋窝处,之后冷冰冰地告诉黄晓莺,有事,肿块挺大,疑似乳腺癌,再做个CT检查一下。
CT证明了他的诊断。“乳腺癌,需要住院。”他的声音低沉,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黄晓莺伸手抓起他写好的那张纸,转身向外走去。
候诊区一排排淡蓝色长椅上坐满了人,有男人,有女人,大多数是女人。黄晓莺手里捏着几张证明自己患病的纸片,就坐到这群人当中。这些栖栖惶惶的面孔里,大概有的和黄晓莺一样痛恨着命运;也有的人尚未走进诊室,还没有听到最后宣判。
黄晓莺的心一点点下沉,慢慢地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之前体检早已知道这样一个结果,只是心有不甘,再一次求证而已。
前排椅子靠边坐着一个少妇,三十出头的样子,一条雾霾蓝的长裙盖住双腿,长长的微曲的卷发披散在肩头,左耳上方别着一枚淡蓝色的发卡,如同波浪上悬浮的鸟翼。
大概是她的丈夫吧?一个身着白色T恤、下着薄牛仔裤的男子站在她的身边。她的一只手搁在他的手心里,头微微低垂。他则不时看看少妇,眼神里透着爱怜。
听到他们不时说上几句,是来复诊的。黄晓莺其实也是来复诊的。黄晓莺每次去医院都是一个人,她的年龄应该比那个少妇大出许多。看着那个少妇,黄晓莺突然觉得她挺幸福的,在这种时候有个人陪在身边,面临再大的灾难都不会倒下吧?
黄晓莺忽然想家了。对了,家,那个有爸爸妈妈的地方。她是职场上的拼命三娘,可她也是个需要疼爱的小女人。黄晓莺记不清有几年没有回家了,但每年黄晓莺都按时给爸妈寄钱。黄晓莺在这个时候很想得到他们的安慰。
黄晓莺的病在公司上下尽人皆知,一个大龄未婚的女高管,本身就是八卦的对象,如今又得了这种令人谈之色变的疾病,无疑在沸腾的油锅里倒进一瓢冷水,油沫刹时飞溅,虽不灼人,却有不受控制的热闹。黄晓莺对那些各种意味的目光无暇理会,她利用很短的时间,处理好手头的事务,然后请好假,坐上回家的动车。
此时黄晓莺对家充满想象,尽管当初黄晓莺拼命地想要逃离。时间的流逝和经济条件的变化,或许能够改变黄晓莺对它的印象。
黄晓莺一路辗转,终于背着小包拽着拉杆箱,走进了那个她熟悉的院落。房子还在原来位置,经过翻修,高大气派许多。院里的格局没有太大变化,左侧有一片石棉瓦搭起的偏厦,右边有一间小库房。
黄晓莺回家之前,和妹妹说了自己的情况,妹妹嫁在邻村,离家不远,黄晓莺想让妹妹找机会和妈妈说说自己生病的事。黄晓莺不想在自己突然出现的时候,让爸妈接受自己生病这个事实。
黄晓莺推开家门,妈妈正坐在炕上哄一个小男孩,这无疑是自己的小侄子。看到黄晓莺进来,妈妈有些惊讶,说着你回来了?向炕边移过来,准备下地的意思。
黄晓莺边答应着,边随手把小包放在炕上,就势坐在妈妈的身边。妈妈好像对黄晓莺这个动作有些不习惯,急忙欠起屁股,往炕里挪了挪。
倏忽之间,黄晓莺好像回到从前。
2
黄晓莺是家里的老大,身下有一个妹妹之后有了弟弟。弟弟一出生,就把爸爸妈妈的心给占满了,黄晓莺姐俩都是他的奴仆般,整天围绕着这个太阳转。他会走路后,几乎长在黄晓莺的后背上,稍一不如意,就撕扯黄晓莺的头发,闭着眼睛大哭。
黄晓莺起初是喜欢这个小弟的,但他越大,和黄晓莺越不亲。有一次黄晓莺背他去和邻居家的孩子玩,大家一个皮球轮流拍,他拿过去不撒手。黄晓莺掰开他的手指夺了出来,结果回到家里他向爸妈告状,说黄晓莺骂他打他,哭得可怜兮兮。妈妈听了,心疼地擦着他的脸,气愤地对黄晓莺吼着:你今天不许吃饭!
黄晓莺饿得肚子咕咕叫的时候,小弟拿着妈妈给他的特供饼干,正在那里大嚼特嚼,不时还冲黄晓莺咂巴嘴儿。气得黄晓莺再背他出去,看见没人就捏他搡他,对他真的不好了。
黄晓莺怀疑自己不是爸妈亲生,上学之后,拼命地学习,就想摆脱这个让她感到冰冷的家。黄晓莺大学毕业后凭着本事一路上行,走进一家500强企业,玩命地对待工作,直到坐上销售总监助理的位置,拿到了高薪。
弟弟结婚时黄晓莺回去了,家里给他盖了新房,离黄晓莺家不远。房子底座用了蘑菇石,外墙贴上了枣红色墙砖,蓝灰色的瓷瓦闪着光亮,一看就比别人家的房子好。
婚礼尾声,吃团圆饭了,小弟坐在黄晓莺的左边,妈坐在黄晓莺的右边。一家人亲亲热热,久违的一幅画面。
“姐,你挣那么多钱怎么花呀?我一年打工累死累活的才挣四万多。”小弟给来宾们没少敬酒,自己也喝得红头胀脑,舌头打不过弯,但意识很清醒。
“你是老大,你真得多帮你弟,他现在成家,以后有了孩子,那开销更大,打工挣几个钱,不容易也不够花。”妈坐在黄晓莺的右边,脸上的皱纹弯弯绕绕,黄晓莺记得她看自己和妹妹时,脸上的皮肤是板结的,皱纹是僵直的。
“妈,弟这房是你帮着盖得吧?盖房加装修,少说也得二十万,我最近几年每年给你四万元,你都花在小弟身上了吧?”
黄晓莺看着妈,接着说:“城里挣得多,开销也大。我能帮的,尽量帮。不过小弟自己也要努力。”
妈停下手中的筷子,把目光移向黄晓莺的爸爸。他仿佛没看见,夹了一块鱼放进黄晓莺的碗里。爸爸就是这样一个温了巴吞的人,黄晓莺从小到大,他也没和黄晓莺说过几次话,有事情都是极短的表态句式,行或者不行。
黄晓莺还是很感激爸爸的,她虽然对他没有亲热的记忆,但是他风里雨里,打工种地,供黄晓莺上了大学,黄晓莺觉得给家里做点贡献理所应当。但黄晓莺也希望爸妈能问她累不累,怎么还不搞对象之类的话,可是他们好像都在操心弟弟的事,根本没有精力顾及到黄晓莺。
弟弟结婚后,黄晓莺很少回家,过年时想轻松地休息几天,另外也觉得像她这种大姑娘,在他们心中早已是外人,弟弟领着老婆孩子和爸妈在一起,才是一家人。但每年黄晓莺会固定给爸妈寄钱。
黄晓莺在工作的城市买了一个大平层,按自己的心意进行了装修。黄晓莺能隐约感到公司同事对自己的议论,脾气大,性格孤僻,工作起来可以不舍昼夜。
黄晓莺对同事的议论心知肚明,她的确对工作全力以赴,贯彻上层意见一丝不苟,除此之外,她对其它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之前有一个男同事对黄晓莺颇有好感,提出相处一段,看能不能修成正果。黄晓莺对情感之事十分淡漠,以他比自己小三岁不合适为由,婉然相拒。他感到和黄晓莺在同一家公司有些别扭,跳槽去了另一家企业做产品经理。黄晓莺与他虽不见面,但偶尔还有联系。
3
见女儿突然回来,妈妈一时不知说什么,母女俩僵了一刻。黄晓莺拉回思绪,问坐在身边的妈妈:
“妈,就你一个人在家?”
“是啊,上秋了,地里活多,你爸去东坡地收玉苞米了。”
“小弟又出去打工了?”
“今年没出去。去就是建筑工地,又苦又累又危险,也挣不下几个钱,他和媳妇开了一个小超市,没事就在超市里打麻将。”
妈拽过那个小男孩,对他说这是你大姑,快叫大姑。
小侄子虎头虎脑的,像小弟小时一般,只不过胖一些。
小侄子没有出声,挣出奶奶的胳膊,去到黄晓莺的那个小包前。黄晓莺以为他要找零食,赶紧去打开拉杆箱,从里面拿出一盒巧克力。
黄晓莺再抬头时,只见侄儿用灵巧的小手,从包里翻腾出一支口红,扭开,在炕面上画了起来。
黄晓莺递给他巧克力,从他手里拿过口红;他没有接巧克力,却把嘴巴张得很大,“哇”地一声哭出来,那德性与小弟小时一模一样。
他边哭边说:我妈说你得癌了,你死了,你的东西都是我的!
黄晓莺一听这话,比刚刚知道自己得了乳腺癌还要震惊!
区区一个孩伢子怎会说出这样的话!大人们的议论没有背着他,他全都听进去并记住了。
那一瞬间黄晓莺感觉自己的五官挪位,样子一定很凶,因为小侄子看着黄晓莺,直接钻到了奶奶的怀里。
黄晓莺妈搂着她的孙子,随即表达了她的愤怒:“你大老远回来,进门就和一个小孩子较劲。他懂什么,你把他吓着了。”
妈妈还是黄晓莺熟悉的那个妈妈,她说话的口气一点没变。
黄晓莺知道妹妹已经把自己生病的事告诉了他们。可是妈妈的态度还是超乎了黄晓莺的预料。他们的理解仿佛无懈可击,自己死了,财产自然就是他们的。
“你们何尝替我想一想,怎么就不问问我的感受?难道我们之间除了钱,就再也没有其它联系?母女之情,姐弟之情,就一个钱字了得?”黄晓莺顿时悲从心起。
4
黄晓莺真想拔腿就离开这里,但还是压住了火。这么多年没有回家,心里终是对爸妈有些愧疚。况且自己真不该和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较劲。孩子不懂事,是因为大人不懂事,黄晓莺有火也只能向弟弟和弟妹身上喷射,而不应该让一个小孩子代他们受过。
黄晓莺起身走出屋门,汹涌的泪再也控制不住,她走进菜园,躲在要落秧的豆角架里,默默地哭了一阵。
感到情绪发泄得差不多了,黄晓莺出了院门,向前面的小河走去。这条小河原来十分清澈,一年四季都在淙淙作响,现在黄晓莺来到它的面前,它却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有气无力地流着,仅有的一点水流,下面的鹅卵石上沾满了长长的绿苔,附近还有碎玻璃碴儿和塑料垃圾。
黄晓莺小心探向轻浅的水面,掬起一捧水洗了一把脸。小河边的树丛已经不见,裸露着将塌未塌的泥皮子,更远处原来长满野玫瑰开出一片花海的地方不知是谁家围起了牛栏。黄晓莺在外打拼累时眼前常常浮现的一幅画变成眼前这种残破不堪,黄晓莺闭上眼睛,极力回忆着它旧时的模样。
黄晓莺推开家门,见妈妈正坐在小板凳上摘茴香,她身后砧板上,是一坨切好的肉馅。茴香馅饺子,可是黄晓莺以前最喜欢的,原来妈妈还记得啊。妈的眼睛红红的,显然也是哭过了。黄晓莺一声未吭,偎到妈妈近前,也拿起一绺茴香。
“妈,对不起。”黄晓莺眼见着妈的眼泪又流出来了。
“小宝怕你了,妈一时心急说了你。你有病了,妈的心里也不好受啊。”妈抬起右臂,用袖头擦了擦眼睛。这时黄晓莺像一个气球被针扎破,心里的气忽拉散开。
天将擦黑时,爸爸推门进屋,看到了黄晓莺似乎有些意外,嘴角扯了一下,什么也没说转身出去。不一会儿,他手里拎着一大瓶雪碧回来了。进门弯腰从碗柜里掏出一只碗,然后拧开瓶盖,倒了半碗递给黄晓莺。这是黄晓莺小时想喝却喝不到的好东西,爸爸也还记得。
5
晚上要开饭时,弟弟、弟妹领着小宝,拎着一块酱肉过来了。黄晓莺和妈将煮好的饺子端上炕桌,黄晓莺不习惯盘腿,就坐在炕沿边,爸爸坐在黄晓莺的对面。其它人都在炕上围桌而坐。
妈问黄晓莺这饺子咸还是淡,说这些年也不知黄晓莺还想不想吃这口。黄晓莺边把嘴巴塞得鼓鼓的,边对妈说多少年了都忘不了这个,在城里吃的所有饺子都是一样,哪里吃得出这种鲜味?
爸不时瞟黄晓莺一眼,还是没有话。小宝这时瞪着怯怯的小眼睛,好奇地凑到黄晓莺的身边。黄晓莺揽过他,他也不反抗,乖乖地盯着黄晓莺看;黄晓莺夹一个饺子放到盘里给他,他就用小手捏起饺子的一角,往肉嘟嘟的小嘴里送。
“姐,你这些年攒下不少钱吧?”
“嗯,有点存款。”
“我打算明年让小宝去幼儿园,搬到县城里住,买个小房子就行。”
黄晓莺一个饺子刚送到嘴里一半,抬眼看向弟弟。
这时弟妹说话了:
“姐,按说我们也不该向你要钱。可是你现在这种情况,留钱也没有太大用处。你出手帮帮你弟,让小宝进城好好读书,那你的钱也是花在了正经地方。”
弟妹说完的时候,那个饺子还在黄晓莺的嘴里打转转,黄晓莺看到妈把筷子搁在在桌上,长长叹了口气:“你们啊,能不能懂点事?”
黄晓莺看弟弟、弟妹的眼睛嘴巴同时张得又圆又大,他们的正当诉求被驳回,困惑不已。
“这些年,咱们家里就过着你姐的日子。你们出去打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挣回了几个钱?你姐每年寄回4万块,我和你爸一个子儿都不舍得花,全给你们了。”
“你姐这一病,我也省过了腔,她如果不是拼命地干,哪能遭这个罪?我打听了,人家说这个病现在不难治,从现在起,我们再也不能刮巴你姐了,都是一个草叶顶着一个露水珠的,你们自己的孩子自己养。我和你爸现在还能干动,我们眼下还不能拖累到你。”妈说完,眼圈又红了。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爸终于开口了:“大丫头,你从小到大主意正,没让我们操心,那几年我和你妈什么事都紧着你弟,总觉得你有能耐能挣,就想让你帮衬你弟,也没管你咋想的。你呆两天就赶紧回去,抓紧点看病,家里的事,就就别管了。”
黄晓莺正被爸的话感动着,就见弟妹的脸忽然结上一层冰霜,一把拽过去小宝:“我要领他回去洗澡!”
说话的工夫,肥厚的身子已经挪到炕沿边,涂着红色指甲油的两只脚,伸进了那双看不出原色的拖鞋里。
弟弟没走,眉梢耷拉着,闷声吃饺子。黄晓莺看着爸妈,心里百感交集。他们偏向弟弟是真的,可是他们也没有忘记自己呀,而自己这些年里,可曾想过他们的难处?念念不忘的是他们如何杀富济贫,是他们对自己的种种疏离。
爸爸六十多了,每天风里来雨里去,到现在还把雪碧当作好东西,还穿着一件褪色的黑夹克。这件衣服还是弟弟结婚时自己买给老爸的。老爸的头发花白,背驼了,眼睛见风流泪,已然一副老态。
黄晓莺把头低下,生怕爸妈看到自己的眼泪。
爸接着又说:听说你这病需要手术,我和你妈商量了,让你妹去陪你一段。你妈去她家给孩子做饭。也不知你治病钱够不够?
积在心中多年的块垒,被爸妈的一番话化解了。黄晓莺对爸妈说,钱你们不用操心,我年薪税后还有八十多万,这些年确实攒下不少,我如果过了这关,一定好好孝敬你们!爸妈不再出声,眼睛都是红红的。
黄晓莺重新坐上动车回返时,内心异常平静,患病这事此刻已变得无足轻重。一片村庄呼啸而来,瞬间就模糊得看不清影子;一棵棵大树逼近眼前,忽然就倒伏下去,不见踪迹。这恰如流逝的光阴,如果不细细品味,怎知倏忽而逝之间,它蕴涵着何种况味?
“如果光阴是一棵大树,我摘取一片叶子用以烹茶,能品出苦,也能品出它的醇厚和馨香。”黄晓莺默默地想着,给自己定下一个目标,回去就住院,一心一意治病。黄晓莺忽然想起那个产品经理,儒雅而又体贴。如果他一片真心待自己、不嫌弃自己的话,就与他从头开始一场认认真真的恋爱吧。生活不只有工作赚钱,还有许多美好风光更值得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