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古巷。
晚上七点五十,黑夜悄无声息地爬上占据整个天空。这条古巷开始变得喧闹,别具风味的古式店铺张罗着开张。我步履匆匆地走向那个摊子,手里攥着的衣袖被汗水浸湿。从巷口往里走,身旁小贩的声音从耳边褪往不知名的角落。走到一处拐角,先入目的是潮湿的地板上猖狂的青苔。青苔最密集的地方,是一处木石阶。这才看见一个老旧掉漆得不辨色号的招牌——被斜放在摊旁,躺在石阶青苔里。招牌上落了几层灰,穿过厚厚的尘埃,可见狷狂的草体,依稀可辨认出:“小梦过半”四字。
摊主此时正在蹲着寻找物什,听到响动,忽地回过头来。见到来客,他平凡无奇的脸上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又来买灯了?仍是绿荷红鲤灯?”说完,像是不期待我的回答一般从厚厚一沓纸灯中抽取一个递给我。也许是由于夜晚的寒意吧,我接灯的手有些颤抖。我瞟了他一眼,而后快速离开。
从小巷出来,沿一条杂草丛生的小道前行。小道尽头有一座四角亭,亭里无灯,我神色自若坐在亭子的木椅上。此时已经是七点五十八,夜晚的蝉鸣与喧嚣的风声鼓动着耳膜。我熟练用手指刮了蜡烛上一点蜡,用它在桌上写了一个“弥”字。而后,将灯里附有的蜡烛点燃。须臾,将烛口的灯油滴到桌上的蜡上,然后不再行动,只是紧紧盯着蜡烛。黑夜里风渐渐大起来,我的毡帽被风吹落。灯影幢幢,一片静谧中忽有窸窣声。
“诺,你的帽子。”耳后有细微的呼吸轻轻敲击着耳后的细胞。我猛地转过头去,视线忽然变得明亮起来。从大抹黑色中竟然绽出这样莫名奇妙的亮光。深绿色的草丛,大红袄的姑娘,心头熟悉的惊喜与无来由的暖意又慢慢涌出。我的喉咙不逢时的有些痒。我清了清嗓子,久违的干涩字节从我的口中发出:“呃…咳咳……”姑娘微笑地看着我,不发一言。我的紧张在她乌黑明亮的双眸中无处遁形,我更加局促了。
时间掐得这样准,八点的钟声从某个深山老林处传来。小姑娘将袖子递过来:“好了,走吧!”这个小姑娘叫灯弥,是灯妖。人们燃灯时分的祈念太过旺盛,于某个时刻忽然被一个更大的祈念吸引去,汇聚在一盏绿荷红鲤灯上,而后经年累月的累积,才有了灯弥。“我来到这个世界,都是因为你。”她某天这么说。“不不不,不是我,是我的祈念。”我在心里这么想,没有说出来。 思绪回笼,我将手伸出,捏住她的袖子。厚厚的布料的质感不如柔荑般软,果然有些硌手。一手牵着她的袖子,一手挑着灯,沿亭子西边小路前行,口里念着如同咒语般的话:“迷之,弥之。大小魍魉,迷之。小大之梦,弥之。“恰此时,包裹着世界的浓厚的黑色倏忽闪现着荧绿色的光芒。我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如同魔怔一般,朝着光源走去。好不容易可以发声的喉咙此时居然不愿言语,只有耳边还回响着灯弥仿若魔咒般的话语。过了一会儿,魔咒忽然刹车,我奇怪地看向她,却见她神色慌张地转过头去。
从八点至十二点,灯弥手中的灯越来越亮。星星点点的光从四处汇聚,那亮便更大更耀目了。十二点的钟声响起时,世界已无半分声音,而此时的我们恰好走回亭子。灯弥伸了伸手臂,舔了舔嘴唇,一副吃饱餍足的模样。“欸…弥……”话音未落,灯弥便一溜烟钻入了灯中。很快地,我的喉咙再次发不了声。这次,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拿着还留有热气但已无光亮的灯笼,在一片黑暗中呆坐了许久。不知道想了什么,也不知道呆了多久,直到灯中的热气散去,我才起身准备回那个陌生又熟悉的房子。等到第二天的傍晚同一时刻,再次来到“小梦过半”,再次燃灯,再次用蜡写字,再次等她出现。
有时候她会说些神叨的话。比如,她会用着神秘的带着些诱惑的低沉语调对我说,你知道八点是什么时刻吗?宇宙生灵将睡未睡之时。此时的人们,明明意识是清醒的,却又用夜深的借口装作困倦迷糊,将那些隐晦而深刻的梦的困兽放出洞来。等我十分不解的问她,为什么不是十二点?。她告诉我说,十二点,人们的意识也已经沉睡了,除开繁华之地,梦的困兽已经被再次关回笼子里安眠了。八点,一撇一捺,再近一点是人,再远一点是门。门被打开,梦被放出,人未带面具,才称得上是真正的“人”。
灯妖以放灯人的祈念为食。某天,她忽然对我说:“你知道你们放灯时的每个祈念,在我这都是有不同味道的吗?”等我奇怪地看着她,她又说:“就比如你吧,你的愿望有点像古巷当头那家花茶店里卖得最好的‘云雾玫瑰’。有奶的甜,又有花的涩,品尝起来如穿梭云雾,上下下,浮浮沉沉。”我不自觉地睁大眼睛,抚上喉咙部位,发出轻微地自嘲声。灯弥就会安慰地笑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的世界从某个时刻开始就被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面纱,这层面纱不仅隔开了所有鲜艳的色彩,还隔开了我与世界声音的交集。约莫是六岁开始,变故来得这样猝不及防。开始不断有人在我耳旁叫着:“瞎子瞎子!“这时我会想要据理力争:”不是瞎子,是色盲。我能看到的!我都能看到的!“我用手势努力笔画着想要说明白,可是我却忘了,我是无声人。这时他们会笑着说:”啊呀对了我给忘了,他还是个哑巴呢!都不会解释啦哈哈哈!”这样的事情不知重复过多少遍了,我渐渐的习惯了。再遇到这样的情况时,我会闭口不言,只是微笑。他们反倒不说了,不说闲话了,同时——连正常的交流也没有了。”我喜欢一个人在角落安静地坐着,无人打扰,乐得清闲。”我在日记本上这样自欺欺人着。
然后我就找到了这个古巷,然后她就出现了。谁也不知道在现代都市里这样的古巷如何能长久屹立在时光长河,就像谁也不知道我为何获得这份幸运。她在的时候,我的世界变得明媚鲜活。即便这样的时光尤为短暂,我也十分感激。灯妖生于放灯人的祈念,它同样也可以报答放灯人,用她的手臂,换取放灯人的半分祈念的实现。灯弥用它换了我的固定时段的声音与色觉,我却只能陪着灯弥逛园觅食祈念,仅此而已。
我很愧疚,但我能做的也只有这样。而且更令我心慌的是,灯弥作为一只灯妖,身上总会围绕着光,而她现在身上的光正以可见的速度变弱。我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祈念变弱了,不断地默念着心愿,渴望让它变得更强烈些,却依旧没能阻挡它变弱的步伐。我又觉得是不是我的祈念不够,于是白天带着纸灯收集家人的祈念,仍然毫无效果。灯弥身上的光越来越淡,越来越淡,直到有一天晚上,我重复完所有的步骤后,她——没有出现。我坐在亭子里一遍又一遍重复这样的步骤,她——没有出现。
这样持续了三周,她都没有出现。
第三周的周天晚上,我跪坐在亭子冰凉的地板上,忽然意识到她——真的消失了,如此突然的永久消失了,一如她毫无征兆的出现。然后我就晕了过去。
晕着的时候,隐隐约约做了一个梦。醒来的时候,梦已经不太记得了,只是呆看着家人都围坐在我身边。她们色彩鲜艳的衣服闪得我的眼睛几乎睁不开。我清了清喉咙:”咳咳…你们可以移开一点吗?“顿时,房间里一片静谧。我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我忽然想起那个梦:一个红色大袄的小姑娘,微笑地看着我,嘴里无声地默念着什么。她的嘴型在说:”祈念弥之。“
视线里忽然闪现一纸绿荷红鲤灯。
“灯”乃光,乃梦,乃祈念;“弥”乃补,乃合,乃圆满。
(责任编辑 王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