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年柳月二十八號
那一个眼神的凛冽像出鞘的光,掀起我平泊静湖的大块滚潮,它们在空中碎裂,滚落至我脚边,它们念叨着,至少,勇气糜烂了,拾起它们,透过那万物的裂缝。
戊戌年杏月四號
就算红楼一梦终究湮灭在那被折下的残枝中,也见不得你的欢欣从面上片片剥落,它们成了那红楼前驻足不肯去的魂灵,瓣瓣入锦囊,一抔黄土怎可能盖过的那风流,那绢丝纸笔间摸索着的哽咽。
戊戌年杏月十六日
世间万般颜色,千般绚烂,百般绮丽,不及你眼中一丝温柔万分之一。
你问我在我眼中你是何模样,我答不出,只因你在我眼中美好的像是敞亮柔和的日光,翩翩洒进我心房,你有人世间最温软的脊梁,能为我撑起整个天下,我听得见最深的崖谷云雾袅袅,你丝丝漏出的湿润的呢喃轻笑,你拉我跋涉一程又一站,深一脚浅一脚,又踏入了我心间,恰似我挥墨如雨也勾勒不出的画面,深情二字在你眼前都略显寒碜。
你身无世俗气,心似一花开。
替我遮了风挡了雨,只叫我在你跟前毫无顾忌,你是我十方天地,纳我所有雀跃与欢欣。
我晓得我一身的脏污下,一颗爱你的心最是明净而透亮。
是心尖上的少年郎。
二零一八年八月十九日
大梦
“郎君今夜来的匆忙,可是有事耽搁?”
她倚在床畔,小指染了朱红,绕了一绺卷发。
他行色匆匆,眸中藏了淡淡缱绻,眉梢也含了情。
“不过是二三琐事,娘子安了心歇着,再相见,便是你我红堂会面,轿下相见之日。”
“好,”她支起身,媚眼如丝,话语软的能拧出水儿。
“妾自在梦中也念着那一日。”
行至门前,他止了步子,目光沉重的回首投来一眼。
“我..”
她侧了身,背对着他,心知他目光寒凉,欲言又止。
妾不怕。
君若是夜归,妾便点一油盏候着。
君若是早起,妾便养了那二更起三更啼的鸡。
君若是把着灯念书,妾便替您绣了里衣上的海棠花样。
君若是有心娶妾进门,妾便节了衣食,俭了住行,一夜一夜守着烛火缠绵,备了嫁衣,望穿那门帘。
但。
烦请君切记,那八抬大轿,永结同心的誓。
夜雨更更不息,窗外竹枝零落,花倒叶颓,无人替她们抖擞了精神,无人替她们梳洗了枝叶。
“好好的姑娘,就这么没了。”
“嘘,你还不快噤了声,这姑娘不是好死,挨人活活打死!谁叫她不安生过活,偏要去攀那高枝,这不,还不曾瞧见她飞黄腾达,这小麻雀鸟儿便不声不响摔死了,竟连个善终也不曾有。”
“这事我可比你清楚!我在外头听的真真儿的,那姑娘怕是梦魇着了,口口声声唤那富家少爷郎君,郎君,那少爷是什么人!金枝玉叶,哪容得这妓红口白牙乱了是非?更何况这少爷可是娶了妻的,个把月便要临盆,哪容得了她。就算这事却有其事,也只能裹了那姑娘的尸身,丢了荒郊野岭,方才堵的住这攸攸之口。”
听得管事的脚步,门口多舌的丫头忙散了去。
“当真晦气,说的都是些什么子虚乌有..”
管事撇过头,冲着周身贵气的男子点头哈腰“小的管教不严,乱了楼里的规矩,少爷莫怪罪,小的这便命丫头们拿铁锁锁了这屋子,少爷放心!再不会有人出入,也在不会有那满天的妄语。”那眯缝似的眼瞥到他领口绣工精细海棠花“哟,这绣花,好手艺,定是府上夫人绣的吧?夫人真是那顶顶贤惠的女子,绣了夫君的外裳,连里衣都不曾落下,少爷真是好福气。”
他微微笑了,长指拢了领口“多谢,”双眼温温润润的弯成一对月牙“内人的手艺自是极好,多谢您的夸奖了,鄙人一事无成,却攒全了福气,内人自是这世上最好的夫人。”
与管事闲话几句,他便告了辞,只言家中夫人怀了身孕,要早些回家照看。
红烛曳曳,吹熄了屋内海棠灼色,春色将至。
“郎君今夜来的匆忙,可是有事耽搁?”
她倚在床畔,素手染了朱红,折了朵海棠斜在鬓上,酌红了面颊,嘴角似挂着一湾春色满溢的泊,眼中掩了块莹莹的月牙。
“郎君?”
“郎君明明醒着,为何不应声?”
“..”
“是了,是妾糊涂了,郎君还在梦着呢。”
“郎君安心歇着吧,妾自此再没了那寿与天齐的命,但生生世世,轮轮回回,伴您身畔。”
“不曾悔。”
二零一八年八月二十一日
我最后一次见到苏昏,是在百乐门舞厅那针扎灼眼的彩灯下,那天雨很大,她的旗袍开着高高的叉,用红色绣线勾的朵朵杜若贴在她身上,勾勒出身形,那花儿似开在她身上一样,和她身后的光相映着。
苏昏的嘴唇很好看。
两瓣花朵儿似的轻轻挨着,只叫我口干舌燥。
她冲我笑着,唇色鲜艳,笑得很好看,丹凤眼眯成月牙儿,我却觉得心被狠狠地抓着。
“阿昏,和我回去,咱们回家。”
我走进两步,步子颤的不行。话未出口,两行泪便直直淌了下来。
我不知那哭倒长城的孟姜女心里有多苦,那痛失爱人的唐玄宗可是心酸的拿不起玉玺。
那雨似从天际泼下一般,直愣愣得将我从头浇到脚。
她不笑了,向前走了两步,离我近了些,我几乎能闻到她身上飘来的,夹杂着湿润水汽的脂粉味。
苏昏点了水红的手替我将那一撮一撮贴在面颊上的湿法别到耳后,眼中闪着火光,似是要讲我整个人在这阴雨中烧开。
“沽川。”
我不敢抬头与她四目相对,我恨不得藏下我的头颅,我死命含着泪,低头盯着那湿透的鞋尖。
“你是大夫,大夫是要救人性命的,对否?”
我猛地抬起。
“阿昏,我不做大夫了,不做了。”
我知道此时我定然双眸似剑,恨不得将眼前的女人刺穿。
但我的身子仍是不听我的,自顾自的软下去。
我蜷缩在地上,将脸埋在膝头。
“我不做大夫了,阿昏,我当年护不住自个儿的家,如今我连你也护不住,我好没用。”
她不言语,似是未张口一般。
苏昏捧起我冰凉的脸,竟是烫的出奇。
像我离开医馆前炉子上咕噜咕噜烧着的汤药,我知道那火光会在我眼中跳跃着。
“沽川,回去吧。我不希望你死。”
“你是不是答应过我,有一天要带我走,带我走出这上海?”
“人人都以为这儿是快活的发源地。”
我哭喊着,我耳中除了那雨声,便是苏昏那悦耳,此时在我心中缺凉的刺骨的嗓音。
“这儿不是,不是,我求求你和我走吧。”
我知道我的嗓音沙哑似破锣。
“沽川,你伤寒了,你病了。”
“回去吧。你,快回去。”
说是不省人事,我知道我还清醒着。
在梦里清醒着。
我看见小时候和苏昏一同长大的那个院子,邻家阿哥给的脏兮兮的桂花糕。
我记得她赤着脚,和我猫在枯树的后头,捂着嘴听着阿爷喊我们吃饭。
我看见她赤着两条藕节似的胳膊,在水中捞着,她的笑眼好像比那池水更透彻,干净的透明,仿佛我一口气边要散去。
阿昏,阿昏。
我喃喃着,我不知道能不能喃喃出声。
睁了眼,是我那个小破医馆。
昏沉着,窗外的杜若开了。我依稀记得苏昏走的那年,我们一同将这花种撒下。
竟是过了那么多个年头嚒。
她走了那么多年了,跟着那些男人。
“沽川姑娘是要到哪去。”
过路的阿公挑了扁担,冲我笑笑。
“阿公,我要去找一个姑娘。”
“我弄丢了她三年,我要找她回家。”
“我不知道她在哪,也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命活。”
“但我想去找她,哪怕她不在了,我脚下的每一抔黄土都是她。”
“她是顶顶好,却也顶顶桀骜的姑娘。”
“老天不会收她的。”
“她爱穿高跟,走多了路脚疼,我要陪着她呀。”
“我要带她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