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儿子喜欢游乐场,已经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
每天嘴里碎碎念的事物,关于吃的有三样——巧克力、棒棒糖、冰激凌(也热爱山楂片,但由于山楂片是被允许的,所以不需要念叨),但关于玩的只有一样——游乐场。
还不太会说话的时候就开始念叨了。
可那时候“游乐场”这三个字对他来说太难了,由他嘴里说出来是“哀哀场”。我听了感到很震惊,觉得有大悲悯在里头:这个地方白日里熙来攘往,巨大的摩天轮缓缓转动,七彩的气球飘在空中,满场洒满了孩子的笑声;而到了晚上,海盗船停了,过山车停了,旋转木马也停了,这些大铁家伙冷漠地在黑暗里看着白天兴冲冲、如今空荡荡的一切。场里没有灯光,没有温度,偶尔一缕风鸣,也像是摩天轮的叹息,叹息人间有兴盛有亡。
一声“哀哀场”,直指繁华落尽后的真相,道尽世间多少无奈与凄凉!
还好“哀哀场”时期没有持续太久。
他逐渐能说出“游乐场”三个字来了。然而这个“乐”字却又是按土话发的音——
“我要去游落场!”
周末的早上,他坐在阳光里,翻绘本翻到百无聊赖了,便仰起脸来问我:“我们今天要去哪里呀?”——呃,我并没有说我们今天要出门啊……
不过我还是配合地反问他:“你想去哪里呢?”
他把右胳膊举得高高地,用右手食指向上指着空气,嘻笑着说:“去游落场吧!”
于是去游乐场。
客观地说,普通公园里的儿童游乐场都没有像样的。不客气地说,是全都没品极了。
旋转木马刻意地做出欧式繁复的风格来,然而那欧式却是中国北方县城小厂理解的洋气,不顾一切地把他们能想象到的所有元素都堆砌上来——
木马都有密密卷成圈的鬃毛,背上披着大镶大滚的马鞍,打扮得华丽极了。但头身比却极不协调,有种穿了最贵的出客衣服初次进城,不得不小心翼翼、探头探脑的感觉。
手扶的立柱雕梁画栋,郁金香,红玫瑰,黄夜莺,童话里有的,这儿都有。
中心转轴的墙面和穹顶也是极大丰富——凯撒大帝,圣母抱圣婴,自由引导人民,甚至还有诺曼底登陆……恨不得书写一部人类史。
至于颜色,更是乡气,极明艳的粉红、粉蓝、明黄、还有亮闪闪的金,涂在大面积的硬白底色上,显得单薄、寒酸、苦情,是不得宠的妃子生的穷公主,是永难出头的三配角,是被前拼多多清洗过的北欧童话。(我在合生汇见过一个最漂亮的旋转木马,只有白色和金色,高贵极了,那是真正的公主。但也是公主的价格——不能单次骑乘,只能买套票,298。)
其他的,更不用说了,狰狞的喜羊羊,鼻子断掉的海绵宝宝,马脸的机器猫……
然而我的儿子,一直读着大卫·威斯纳和安东尼·布朗的儿子,却没有丝毫的嫌弃。
远远地,他看见了旋转木马,于是——
脚步加快。
心跳加快。
血流速度加快。
“我想坐旋转木马!”他用手指着前方,高喊道。
夜里入睡是一场大博弈。
外婆心软,会躺在床上陪他聊天。
“讲游落场吧!”他提议。
外婆便一样一样给他讲:旋转木马、挖掘机、小火车、捞乒乓球的火车、小飞机、摇摇车……每一样,都详细描述其形貌及玩法。
他一边听,一边点评指正:“外婆说错了,不是小火车,是过山车!”
半小时过去了,外婆说得口干舌燥,双方都声息渐弱,大家都以为睡眠的小舟即将驶入港湾……
突然,他一骨碌翻坐起来:“再讲一遍!”
我隔一道门听到,内心的崩溃,像电影《1408》,像那个时代许许多多的惊悚片:与魔鬼缠斗两小时,终于一切都结束了,可没想到的是,就在主角开门逃脱的那一瞬间,时间咔嗒一下重置了,刚刚结束的一切又将再次来过。那么残酷,那么不近人情。
外婆虚弱地申请:“讲动物园行吗?”
“讲游落场!”
去美吉姆上艺术课,老师苦口婆心地教用剪下来的纸片贴成螺旋形,仿作马蒂斯的《蜗牛》。
女孩子们普遍清明,老师问:“你做的什么?”基本都能答:“蜗牛。”
男孩就不行了,对老师强调了一百万次的关键词“蜗牛”充耳不闻:
“你做的什么?”“大象!”
“你做的什么?”“毛毛虫!”
“你呢?”“游落场!”“什么?”“他说游乐场。”我赶紧帮忙澄清。“哦,游乐场里有什么呢?”“有旋转木马,有挖机,有滴滴专车!”——咦,什么时候滴滴专车开到游乐场里去了?
从艺术课回来,便开始到处涂鸦。一天拿一支绿色的画笔,把画板涂满了密密麻麻的线条——我们谁也没有看出任何规律。
然而他兴奋地大喊:“妈妈,来看我的《旋转的世界》!”
天哪,这词也太抽象了吧。
我向他确认:“你是说‘旋转的世界’吗?”
“是。”他认真地点头。
同时拿起笔一边指点,一边向我介绍:“这里是旋转木马。这里也是旋转木马。这里是过山车……”
我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扼住了……
我的生活也要被游乐场控制了……
太多了。说不完。
总之,我的儿子,在家就是谈论游乐场,出门就是寻找游乐场。没有任何别的追求。
我曾理想我的孩子热爱自然,热爱山野。他喜欢在草地上奔跑,在夏天的午后长时间地蹲着看蚂蚁劳作,他伸出短短笨笨的手指去触摸蜻蜓的翅膀,他提着小篮子去捡母鸡新下的蛋……
可是这一切都没有。
他看见路边一抹大红大绿就走不动路,无比专注地检索判断,当发现不是游乐场,便悻悻而回。
当妈的恨得牙痒痒——根正苗红的华筝才是你的良妻,你怎么偏偏就喜欢黄蓉那个妖女?
然而又无可奈何。
也许天下大多数的父母孩子都是这样的关系吧——
我才不是你梦想或渴望的类型呢!
但这并不妨碍我成为你了不起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