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慕惇辗转反侧。忽闻尼莽济来寻,连忙起身迎入,问道:“夤夜来见,何事?”
答道:“特为老五而来。”
慕惇又问:“老三求你说情?”
“然也。”尼莽济苦笑一声。
二人坐定。
慕惇摇首叹息:“先前我还嘀咕着要出大事,果不其然!唉,这两个祸害:一个淫人妻女;一个精虫上脑,竟去招惹渥尔后!”
尼莽济劝道:“兄长勿忧,老五既能降服巨人,必有神灵庇佑,渥尔后毕竟肉体凡胎,伤他不得!”
“呵,你若不言,我倒忘了,老五绰号‘矮巨人’!”慕惇搔首笑过一回,又道:“若是寻常女子,也就罢了,奈何小子痴心妄想,竟想以此夺位,殊不知要吃罪牙力、叔库!”
尼莽济缓缓讲道:“兄长莫急,且听我言。酋长病重,尚不知撑到何日;此二人皆为豺狼之辈,任谁成事,都于我等不利,不如借机博他一回!此事若成,真就应了祖父预言:五兄弟里必有成大事者。”
慕惇皱眉思索,颔首道:“如此,可叫小子一试:进,争大位;退,安心作个猎户,也省得终日疯癫!”
尼莽济笑道:“依我看来,老五绝非碌碌之辈。机不可失,兄长莫要疑虑!”
慕惇打定主意,乃唤来木尔哈齐,问道:“大位更替,莫不流血,你当真不怕?”
木尔哈齐应道:“情愿以命相搏!”
慕惇又问:“叔库、牙力皆有虎狼之心,你自度如何取胜?”
答道:“依照传统:酋长由八个氏族推选产生。步都赖、步步括利与我族世代通好,自不必说;沓尔满乃渥尔后兄长,亦将撑持我等;叔库、牙力各占两族,二人势同水火,任谁也不肯退让。如此看来,倘有不测,大位势必为我所有。”
尼莽济笑道:“这小子,倒有几分谋划!兄长,你看如何?”
慕惇搔首慨叹:“似有不妥,急切间又讲不出来,容我思之……”
木尔哈齐劝道:“牙力正要驱赶渥尔后,若不早定,大势去矣!”
尼莽济也极力劝说。
慕惇禁不住二人怂恿,乃使尼莽济赶赴河谷营地,暗中敲定婚事。
深秋,西风渐盛,眨眼间山林一片赤黄。
部落大会在河谷营地如期举行。
越羽族长慕惇、厥稽族长牙力、破奚族长沓尔满、忽使来族长达哈干、窟突始族长安格哈、步步括利族长布地戈、步都赖族长卑也、悦稽蒙族长奚楞吉悉数到场。
各族萨满先于猪坑左侧宰杀八头雄猪,尔后斩下猪首,各自插在木杆上。
少时,大萨满安杜灵哥入场,导引部民张臂祷祝、献飨猪身,以求众神庇佑。
随后,部民以刀斧拍打节奏,高吼古老战歌:肃慎同侪,追随大酋长征战四方,天地尽为赤血浸染,八荒荣归我等足下,后世子孙齐聚天石山下,分享美酒鲜肉,迎着出世诸神,歌颂我辈传奇。
“呵——啊——”
一曲终了,男女老少皆如狼嚎般仰天长啸。
低沉的鼓声过后,众人分作两部:一干大人坐于高处;部民缓缓后撤,让出猪坑周遭的空地。
“山川众神业已享用猪身,神石中的多喀霍神尚在等候猪首。”大萨满立于高处,一边说着,一边指向八颗猪首,“速末传统:八族各遣一人发矢,箭入猪目者,由其族长献飨猪首。”
说到此处,托若献上一根猪肋。
大萨满抓在手中,高声呼唤弓手。
欢呼声中,八个弓手一并入场,列于猪坑右侧,离对面猪首均有百二十步,各自查视弓矢。
叔库眯着眼睛扫视一回,眼见厥稽弓手竟是牙力次子颜恩,笑问:“兄长,侄儿柯乌伦去年乃是头名,今朝怎地不用?”
牙力应道:“颜恩苦练数年,箭法大有长进,此番正可历练一番!”
忽使来族长达哈干听了,连忙附和:“去岁长子头名,今朝次子再胜,必是一段佳话!”
“倘真如此,亦是我族荣耀!”牙力笑着察视一遭,抬手指向木尔哈齐,问道:“越羽弓手乃是何人?”
慕惇应道:“少弟木尔哈齐。”
牙力点头道:“初秋时还曾见得,匆忙之间未及细看,闻听他能降服巨人,可见胆识非常,却不知箭法如何?”
慕惇道:“胡乱射得几箭,还望牙力族长指教一番。”
牙力摆手笑道:“慕惇族长过谦了,少弟长得顺眼,稍候我必指点一二。”
众人复又谈笑一回。
不一时,大萨满举起手中肋骨,大呼:“骨起,则发;骨落,即止!”
“呵——啊!”一众弓手齐声答应,纷纷拉弓搭箭,瞄准前方猪首。
“起——”大萨满呼喝一声,乃将猪肋高高抛起,鼓声随之响起。
八支箭矢应声离弦,引得众人翘足观瞧。
肋骨尚未着地,鼓声即止——木尔哈齐矢镞正中猪目。
“‘矮巨人’箭矢入目,夺得头名!”卑特赫率先高呼。
众人也随之欢呼。
大萨满当即宣布:木尔哈齐摘得头名,由慕惇族长代表部落贡献猪首。
祝贺声中,慕惇步入场地,亲手摘下木尔哈齐射中的猪首,置于篝火之上,其后朝着天石山方向伏地朝拜。
猛然间,大萨满周身颤抖,闭着眼睛举起双臂,口中念念有词。
众人情知神灵附体,纷纷伏地。
俄尔大呼一声,大萨满睁开双目,缓缓言道:“多喀霍神享用已毕,来年仍将庇佑速末!”
众人欣喜若狂,起身欢呼庆贺。
“有多喀霍神庇佑,部落来年更为兴盛!”塞萨酋长高呼一声,示意众人安静,又道:“稍后便是‘插羽仪式’,待嫁女子,昂首步入场地,等候意中人的求亲!”
此言既出,四下发出阵阵喝彩,各族待嫁女子相继入场。
求亲男子各持一根鸟羽追进场地,遇见心仪女子,便将鸟羽插其头上。女子若允,便摘下鸟羽,在祝福声中退出场地,等候男子聘礼;不允,则将鸟羽归还,男子只得在倒彩声中窘迫接回。
木尔哈齐手持鸟羽站在场外,双眼瞄向场内仔细找寻,只是寻不见渥尔后。
正疑惑时,听卑特赫在后说道:“渥尔后站在高处。”
木尔哈齐抬眼看去,果见其站在沓尔满身侧,身前还搂着幼子弥夫因,正皱着眉头左顾右盼。
木尔哈齐暗骂:这婆娘,此时还故作矜持,只盼着我当众出丑!
左右无计,心下一横,快步穿过场地,直奔高处而去。
牙力见此情景,开口笑道:“这小子,陡然摘得头名,乐得眼花了,竟往此间来也!”
左右闻言,哄笑一回。
唯有塞萨酋长与慕惇心知肚明,彼此交换了眼色。
叔库侧视木尔哈齐,旋又看向渥尔后,只见二人对视,暗叫不好,正待起身阻拦,木尔哈齐已将鸟羽插在渥尔后头上,引来一阵惊呼。
“竖子!”牙力猛地起身,怒视塞萨酋长。
达哈干恐他放恣,赶忙上前劝阻。
叔库心下虽恼,却也强作镇定,伸手拉拽牙力手臂,笑道:“兄长尚未酣饮,为何这般醉态?”
众人劝说之下,牙力坐回原处,犹是怒目圆睁,紧盯着塞萨酋长与慕惇,心下将二人骂了十数遭。
渥尔后一手取下鸟羽,一手将木尔哈齐拉至身前,笑问:“我为何站在此处,你可知得?”
木尔哈齐摇头不语。
渥尔后指着腹部言道:“我怀了你的子嗣,只恐被人觉察。”
木尔哈齐转愠为喜,欲将其揽入怀中。
渥尔后赶忙闪躲,领着幼子快步离去,只留下木尔哈齐暗自欢喜。
卑特赫招手大呼:“既已摘得佳人,为何盘桓不回?”
木尔哈齐自觉失态,匆忙退回场外。
众人吃这一闹,早已没了兴致,只待仪式结束,草草饮食一回,各自退还驻地去了。
入夜,越羽氏族驻地。
慕惇等正陪着木尔哈齐清点聘礼。
斜刺里冲来了辛阿尼,抓住木尔哈齐高声叱骂:“小崽子,莫不是要害死我等!”
木尔哈齐一惊之下,不禁手足失措。
反倒是拜慕毕从旁阻拦,嚷道:“老五娶个女子。你身为兄长,不庆贺也就罢了,何必出口伤人?”
辛阿尼怒道:“他想要渥尔后?分明是觊觎大位!”
拜慕毕冷笑道:“便是觊觎又待怎地,他厥稽氏族坐得,我越羽氏族便坐不得?”
“如此说来,你等早有谋划……”
“吵,大声吵,让别个都听了去!”慕惇拉开二人,叱道:“娶亲便是娶亲,与大位有何干系!”
辛阿尼喘了几口粗气,低声劝道:“如今酋长势孤,方才以女子为饵,诱我等与叔库、牙力为敌,他却从中渔利。兄长断不可吃他奸计!”
拜慕毕笑道:“老五娶了渥尔后,便是酋长之子,大位由父传子,有何不妥?叔库,小侄而已,更与大位何干!”
辛阿尼不作理会,朝着慕惇伏地劝说:“父亲在时,常告诫我等:成事者,必与强者为伍。由是,越羽仍为部落之首。如今,怎好为一人私利违背父训,置氏族长幼于险地!”
尼莽济嚷道:“父亲若在,必与牙力为伍,岂容叔库作梗!”
辛阿尼面色羞红,一时语塞,唯有叹息而已。
慕惇稍加思忖,毅然答道:“我意已决,明日聘礼迎娶。老四,你……莫要劝了!”
言罢,转身便走。
辛阿尼苦劝:“兄长,切不可卷入争斗,恐有杀身之祸……”
拜慕毕俯身笑道:“罢了,老四,叔库不过尔尔,这等匹夫也配争位?”
“叔库绝非等闲之辈!”辛阿尼缓缓起身,双眼盯住那团熊熊篝火,叹道:“你等且看,此间必有血雨腥风……”
次日,木尔哈齐持聘礼赶赴营地,各族大人随行前往。
大萨满主持婚事。
祷祝声中,木尔哈齐抓住渥尔后乳房,以期日后子嗣繁盛。
众人轮番庆贺,认可二人结为夫妇。
事毕,塞萨酋长宴请众人。
席间,牙力坐到叔库身侧,低声问:“人说你精于谋划,这般情势可曾料得?”
“兄长说笑了,我虽能谋划,却不能预知。”
“眼下谋划也不迟!兄弟争位,孰胜孰败,大位终归厥稽氏族。倘若被人窃走,你我可是愧对先祖……”
叔库反问:“兄长之意,应当如何?”
“趁其羽翼未丰……”牙力说到此处,乃将案上猪骨折为两段。
叔库苦笑道:“急切间实难下手。”
牙力眯着眼睛笑道:“此事难不倒你!听闻你豢养两个巫士,覆掌之间便可夺人性命,此时不用,莫非留着消遣我?”
“寻常方士,不值一提。”
“用与不用,好自掂量。木尔哈齐号称‘矮巨人’,又曾顶撞牛加,若为酋长,此间难有安稳。”牙力说罢,缓缓起身离去。
“蠢猪,此时倒还精明!”叔库低声骂了一句,随即唤来得利珲,附耳言道:“令萨哈里延今夜来见。”
得利珲惊问:“父亲,为这小子,何必动用奇人?待我寻个时机,差人夺命便是……”
“休得莽撞,此事务要谨慎,断不可落下口实!”叔库低声呵斥。
得利珲轻声应承,扶起父亲缓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