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裂帛
雨下了一夜。从淅淅沥沥到哗哗啦啦,让本该安静的夜多了些芜杂。
天刚透亮,小区出入口就接二连三地鸣笛声起,轰得人不能入睡。门口道路又渍水了,汽车正在排队等候。清脆嘹亮的刹水声接踵而至,“嗤喇——嗤喇——”,大有利刃破空之势。
青空中劈过一道闪电,在海华眼前炸开,她眼皮直跳,侧身将脸埋进枕芯。这是蜗居第几天了?她不记得。时间皱缩成生命最初的那团混沌,只有床,才是真实的——雨后潮湿的青草地,宇峰的气息——这几年她赖以生存的氧气。
毕业五年,海华从长裙飘飘的文艺森女蜕变为棉t仔裤的家庭主妇。日子如一汪碧色湖泊,粼粼碎波亦或圈圈涟漪只取决于她心头风向。闲暇时分,海华喜好读书、手作、伺弄金鱼和花草,自得其乐。
然而宇峰眼中,海华的日子并不是碧色湖泊,而是玉石残翠。看上去很美,但究其根本还是块不通人情的地底死物。
宇峰和海华是彼此的初恋。宇峰冷静自持,敦厚可靠。适逢外调,海华随他来到中原小城。宇峰工作夜以继日,抓住了转换跑道的机会,成功实现职场三连跳,他看海华的眼神也渐有不同。
“你屋里卫生有做吗?柜子下面都是灰。”
“衣服可以讲点搭配吗?总是穿得随随便便。”
“平常没事你应该每天出门跑步。在家整些没用的,会自闭的!”
日子被聒噪填满,爱情初心不再,山头大王只有一个。海华岂会屈服?胜负难分,家中硝烟四起。
一次升级的战火,让宇峰摔门而出。此后海华心头常为幻象滋扰,恍若梦中散落的粉晶珠串——竹叶青的绸缎,被狠狠撕开,空气中发出“嗤喇——”的尖锐声响。漂浮半空的裂帛毛须细碎,纤毫毕现,无辜地袒露着它的残破。
青色,是宇峰爱穿的颜色。青色的雨天刹水声回响绵延,成为让她颤栗的禁忌。
02 阿岩
一日到三日的等待很是难熬,三日到半月的守望已趋麻木。海华没有盼来归家的爱人,她独居的小屋成了睡美人的城堡,藤蔓密布,幽暗无光。
半旬阴雨,这日终于放晴。海华做完大扫除,晒好抹布,顺手将推拉窗开至最大。玻璃与滑轨的摩擦像林间小兽的嘶鸣,一只小鸟随风奔入,直上屋檩。
“海华,你好。”小鸟扑扇着翅膀,声音嘹亮。
原来是只红嘴绿鹦哥。海华看看窗外,楼群之后是一座起伏山丘,植被满覆,清凉沁脾。小鹦哥是来自山上吗?它怎会知道自己名字?思及此,海华仰头逗它:“小鸟,啾啾!”
“阿岩,阿岩。”小鸟别过头用艳红尖椽轻抚满身翠羽。
“你是叫阿岩吗?过来这里!你是从哪儿来的呢?”海华来了精神。
“岩峰山,啾,啾啾!”小鸟扑棱一声从屋檩跃下,落在海华肩头。
海华肩膀一沉,她略微瑟缩了下。好久没与外界接触了,这只小鸟或许能和她成为朋友。这个词带着甜蜜的温情,将她的心捏合成一张饱满的笑脸。阿岩来了,她蜗居的世界有了声色光影。她摸摸小鸟油润的羽毛,指着窗外的土山问道:“岩峰山,是小区后面那座山吗?”
“是的,嘎啾。”阿岩的两只脚爪一直牢牢地站在海华肩上。也许,这真的是只专程为她而来的神鸟?海华决定带上阿岩去岩峰山转一转。以前,她与宇峰常去,但这座不起眼的土山并未引她注意。阿岩的出现仿佛来自遥远时空的召唤,重构了生活中已经消亡的意义。
03 土山
岩峰山名字很伟岸,其实就是座普通平凡的土山。没有修缮的土路,半山腰还有几户人家,种些菜,养几只鸡。
天气晴好的时候,与宇峰在粗糙的土路上散步,远离五色繁华,呼吸泥土清芬,也是种生活情趣。有情饮水饱,此话不假,只是万物都有保鲜期,爱情当然也逃不过。
婚后两人在各自的轨道上渐行渐远。高强度快节奏的工作吞噬了曾经温和体贴的宇峰;随性自在的居家也造就了愈发安静避世的海华。
“海华,你在想什么?”阿岩的“啾啾”声中断了海华的思绪。
“我在想,有阿岩陪着我很开心。”虽然恋爱时的心境杳然无踪,却也是足可欣慰的,毕竟还有只善解人意的神鸟陪着她。
“骗人,海华骗人!”阿岩仿佛有些不满的转过身体,只将尖尖的翅尾对着她。
海华笑着帮阿岩顺顺羽毛,继续在土路上前行。
“咕咕”的鸡鸣声近,几间灰色小屋跃然眼前。今日不见屋外木椅上的摇扇老太,空气中凝滞着有些古怪的安静。海华绕屋一圈,仍未寻人影,只得压下心头疑虑。
前方的路变窄了。少了人烟,狭长蜿蜒的小径在烈日下蒸腾出浓重的泥土腥气。“大地能量更强了。”海华心中默念,未料这句话好似咒语,头顶雪白肥羊般的密实云层迅速化开,万点金鳞水波一般在灰蓝的天海上流动。金云的流速极快,少顷便于聚合处勾勒出一则婀娜曼妙的女子身形。
天光似都被那女子吸走了,四野寂静,唯有那女子于暮色四合中长袍款步而来。女子雪肤花颜,一头乌发以红绳高高束起,倾泻如墨。步履间发随衣动,摇曳生姿。海华被眼前奇异之景惊得忘了眨眼,“好一个妖娆美人!”
女子在海华一丈远处停住了,漫天星月齐齐收拢,落在她一袭白袍上,碎钻般光华闪耀。
04 月晏
“海华,你来了。”女子淡然开口,声音如珠碎玉落般泠然消散于渺茫天际。
“你知道我会来?”海华望住她,只觉心下说不出的诡异,然而手臂上的阿岩却似乎很是兴奋,身体摇摆着发出“呜呜”地低鸣。
“当然。人间的爱恨情仇都记录在我的思凡簿上,爱情与命运交相辉映,本不由我定。但这璀璨月华赋予我一项特权:若心怀热望,或可随心改运。”女子笑了笑,草木皆为之失色,幻化成遍野深紫的郁金香与艳黄的蒲公英,随风潜入鼻端,幽香馥郁。
海华揉了揉眼睛,紫与黄的强烈对照如一杯烈酒,痛饮入喉她已是半醉,真实与荒诞她也不会再分。“你会帮我找回爱人?”
“只要你足够笃定,我必会如你所愿。阿岩带你前来,正是为此。不过你也需付出一点小小代价,好物都有相称价码,你若爱他,自然值当。”
“什么代价?”海华惘然,自己并无什么值钱之物。
“看见我衣袍上的漫天星光了吗,它们凝聚了无数凡人的梦与自由。点缀我的衣衫,也粉饰人间烟火——我要的就是这个。”女子不疾不徐,似是志在必得。
“梦……与自由?”听起来多么诱人的词汇。海华低下了头。沉沦琐事的她已失却眼底星光。从社会雄竞场上退出的那一刻起,她已成为无名虚空中的一只风筝,宇峰是掌线人,只有攀住他,才能免除被永久流放的宿命。
“阿岩,也是你安排到我身边的?”海华有一种被欺骗的灰心感,原本世间并没有那么多偶然。
“啧啧啧,妹妹,你太消极了。不是我安排的,是你自己召唤来的啊。”说着,女子嘴角上扬,绝美的笑容在她脸上绽开,更添秾丽风致。
海华只觉三魂七魄都似被女子勾了去,正兀自出神,转瞬间女子身影已闪现眼前。这让她惊得一个踉跄,差点坐到地上,“我,我还没想好。”
女子朱唇轻启,音辞柔缓:“妹妹,我怜惜你感情修来不易,才会真心提点你。你想想,你若无家无业,梦与自由又有何用?你的老公和未来孩子不需要这个,他们会感激你今日决定。这桩买卖,你可是稳赚不赔。我给你三天时间仔细考虑,届时你只需唤我名字,阿岩便会将你带来。我是月晏。”
05 交易
话音未落,一阵平地狂风,再睁眼已是自家小屋。有了选择机会,按理说她很幸运,可是此刻她只想倒在柔软的大床上,放空身心。
头脑不听使唤,她回忆起少年时代,彼时平庸地她痴求名校入场券,穿着双脏污蒙尘的旧雨靴拼命奔跑,忘了擦洗和晾晒。她跑的太用力,不曾看看头顶天气,错把晴天当雨天。天气尚且辨不分明,她又有何资格遇见心中梦想?
妈妈倔犟地脸出现在她眼前,“我是个对生活严肃的人。”这是妈妈曾经爱说的一句话,带着几分不屑世俗的倨傲,而世俗也不负所望的狠狠报复了她。学习工作兢兢业业地妈妈最终却一无所有,甚至连海华也争取不到,只能退缩进自己的方寸寒舍。
梦,自由,这些美丽的星光是富人衣上的华钻,彰显着他们奢靡的荣耀,而海华这样的赤贫户现在和以后都不会有。
她一直希望通过努力能获得更多掌控感,填补内心的空洞,但事关家庭,她不敢任性。她不想像妈妈一样。
“阿岩,你觉得宇峰……他值得吗?”海华双眼望着天花板,喃喃地像在自言自语。
“啾啾,海华知道!”阿岩站在飘窗边,漫不经心地挠痒痒。
夜渐渐深了,一人一鸟沉入了梦乡。
剩下两天,海华看书睡觉,随意打发着日常,但她的内心百转千回间已下了决定。
她要完成那个交易,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选择。
06 夭夭
“海华,过来。”月晏浅笑盈盈地伸出手,暗夜中的月色朦胧,为她周身笼上层薄薄清辉。
“这一次,你能帮我找回宇峰,但以后呢?”海华觉得双腿有些虚软,一场交易,将爱情简化为商品,她心里始终有些提不上劲。
“海华,你的婚恋大劫还在后面,我已助你七分,剩下三分就看你自己了。这个男人是否值得你也已考虑清楚。一劳永逸的事是不存在的,你懂的。”月晏嘴角勾出一丝似安慰又似嘲讽的笑意。
海华犹豫半晌,还是将手递了过去。清凉的寒意漫过全身,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身体在水流般的抚触下逐渐放松,内心也平静了下来。
“我会消去你这段记忆,阿岩我也将收回,日后记住你此生所求,努力经营好你的家庭。”说话间月晏摇动权杖,铃声掷地,纷纷落落,似从另一个次元传来。
“那以后再也不会遇见你了?”海华越发觉得像一场梦。
“随缘吧。”月晏的声音逐渐隐没。
这天晚上,海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的细节散佚烟海,只记得穿着睡裙的自己在幽黑的洞穴中疾步走着,像一个寻找出口的人,又累又渴。
汗一层层冒出来,睡裙紧密地粘在背上像一张网困住了她。清早阳光从分开的窗帘间溜进,燥意更盛。海华睁开眼,只觉得心慌气短,动弹不得,原来是被魇住了。
她撑着床沿翻身下地,想要寻一杯凉水。走到厨房,却听到钥匙转动锁孔的细微声响。
宇峰回来了。
07 背叛
“我前段时间在外地出差,所以没回。”宇峰在柔软的皮沙发上落坐,随手搁下黑色的公文包,阖上双目,眉宇间似有倦色。
是了,宇峰从事策划工作,出外调研也是常事。海华没有多想,仔细端详了下爱人,的确憔悴了不少。
“你吃早饭了吗?我给你下碗面吧。”海华将一头乱发随意夹起,就趿着拖鞋进厨房开始忙碌。不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葱花面端上了桌。“你吃吧,我加了一个荷包蛋。”
“谢谢。”宇峰很快吃完,没再多说什么,径直走进卧房休息。
海华帮他轻轻带上门,快速收拾完厨房便悠闲地斜靠在沙发上,拿出手机。
她打开微信,最上方弹出一个红点,显示有三条未读消息。她看了看联系人的名字。“诗琴?”
她愣了一下,诗琴是大学时同寝室的好友,毕业后就回了老家,听说早早相亲结婚,这两年已断了联系。这会怎么想起她了?
她点开那个文艺清新风的头像,诗琴在跟她打招呼。“你好啊,海华。毕业后好久没见你了,你现在过得怎么样?可以发两张照片让我看看你吗?”后面跟着一个脸泛红晕的笑脸符号。
“我还好啊,你呢,孩子都好大了吧?”海华想了想,打出一句话。反正也是闲着,和老同学聊聊天也没什么。
“是啊,我都两个啦。对了,你结婚也没邀请我,有婚礼照片吗?发我看看啊。”
海华婚礼是在宇峰老家办的,只请了一些双方亲戚,遵从当地习俗简单的摆了个流水席。想想海华倒有些不好意思,诗琴家境富裕,当时结婚还专门雇了一辆车来湾城接她和几个同学出席,准备的伴手礼也是十分精美。
于是,海华点开手机相册,从中挑拣几张身着白纱的照片发了过去,头上还顶着几朵可笑的彩色塑料花。
“海华,你还是这么漂亮!就你这么白的皮肤,结婚的女人没几个有!”诗琴溢美之辞不断。
“诗琴怎么突然间这么热乎?”这个疑问在海华脑中一闪而逝,很快消失。“也许是太久没见了吧!”海华想,她们以前关系确实是不错的。
08 黄雀
海华没有跟任何人说起多了个“小闺蜜”的事,而是沉浸在有人陪伴和倾听的喜悦中无法自拔。空闲时分海华忙着和诗琴侃天说地,两个已婚女人涉及最多的话题当然还是老公和家庭。
“海华,你这么漂亮,老公肯定很爱你吧。”
“没有啊,他就是个不善言辞的闷葫芦。”海华随意打字,发出。
“哦,我懂,就是比较木讷的那种。”诗琴发过来一个露齿大笑的表情。
坐在办公桌后黑色扶椅上的诗吟,慵懒靠坐着,露出一抹冷笑。手机背后的正牌夫人果然和照片一样,朴实单纯,没经过风浪的傻白甜一个。她就是靠着这幅小白兔样貌装柔弱赢得了宇峰的偏心吧。
本来她不打算这么麻烦去找这女人,没想到相处半年,宇峰答应她的离婚并未兑现,任她以怀孕自杀相逼也没用,且这男人日渐寡言,态度也越发冷淡。她无奈,只得到这女人这里探探底。趁着宇峰来家留宿的机会,她登录了海华自动保存密码的微信,一眼相中了这个和她重字的名字。聊天记录扫了两眼,诗琴信息已是烂熟于心,冒充诗琴搞定这女人不过小菜一碟。果然几天时间不到,底探得差不多了,房子,家世,过往工作,性格,全都一清二楚。她心里对海华的蔑视也越发深重。像她这样步步艰辛的职场女性,最看不惯海华这种空有大学头衔却无实际能力的书呆子。
她冷哼一声,计上心头。
“海华,我表姐前段时间去日本旅游,带了好多日本的零食回来,给你寄一点吧。”
“好啊,我最喜欢日本的抹茶了。谢谢哈。”海华很高兴,有人惦念着自己。
“嗯,你把地址发我,明天就给你寄。”
两天后,海华收到了一大袋抹茶粉包和若干小零食,上面印满了胖嘟嘟的日文,包装炫丽,小巧可爱。
09 短兵
宇峰发现海华这段时间心情特别好,他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诗吟的警告尤在耳边:“你要是不按照答应我的去做,就看我怎么收拾你老婆吧。”
宇峰用食指大力地揉按着前额,想要把头脑中的两个女人都驱逐掉。当初因为工作原因认识了媒体公司的诗吟,被她入时的打扮吸引。两人经常就广告文案事宜在网上沟通,一来二去也熟络了。诗吟性格跟她的穿着一样,泼辣大胆,聊天话题也越来越百无禁忌。
“林总,怎么这么晚还在公司啊?不回去陪老婆吗?”
手头的案子其实只是些无关紧要的小问题,他只是想多跟诗吟聊会天。“哦,不用,她不需要我陪也过得挺好的。”
“是吗,你老婆都不关心你的啊。”两人顺着话头聊开了去,宇峰不知不觉对诗吟倒了不少苦水,诗吟总是真诚适时的予以回应。二人的接触从线上延伸到线下,宇峰发现诗吟涉猎广博,经济政治都能聊两句,不像家里的海华,单纯懵懂,毫无滋味。情到浓时,宇峰承诺诗吟要离婚并给她一场盛大的婚礼,还要给她一个孩子,让她享受作为女人最大的幸福。
时间一晃几个月过去了。海华什么都没发现,还是我行我素地过她的小日子。宇峰过山车般的刺激感却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紧箍咒般的声声催促,“你什么时候离婚?”每次云雨过后诗吟都要问这么一句,她的耐心快耗尽了。
宇峰每次都顾左右而言他,他还没想好。终于,等来了诗吟的最后通碟。宇峰面上不动声色,心却像一根被拉满了的弦紧紧绷了起来。他决定回家。
宇峰开始关注起海华的一举一动。第二天一早,他就瞥见了晨光中正烧水泡茶的纤细身影。
“这是哪里来的?”宇峰指着散落在厨房案板上的抹茶袋。
“哦,一个老同学寄给我的,”海华轻快地答道,“我最喜欢喝这个了,翠绿的茶汤看着就有好心情。超市买不到,还是人家特地旅行带回来的呢。”
“你不要再跟她联系了,立刻把她删掉!”宇峰的声音听起来很严肃,他什么时候对自己交朋友都这么上心了?海华侧头看他,不知是否错觉,宇峰的脸色有些发青,墨黑的眉峰也像是拴上了一把锁。她还在发呆,宇峰却从背后揽住了她。“你就听我一次吧。”
海华还想回嘴,男人已经转身离开。
10 寒影
“海华,上次给你寄的零食收到了吧,好吃吗?”
“好吃啊,抹茶粉我天天都喝。北海道饼干奶味好浓。”海华在句尾加上一个感激的笑脸。宇峰对她的干涉莫名其妙的,她没放在心上。
“对了,你对话剧感兴趣不?我这儿有两张多的票,湾城商场VIP送的,买完衣服就回我自己这小地方了,留着也没用,寄给你让你老公陪你去看啊。”
“我从没看过话剧呢,什么剧啊?”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在红椅剧场,环境很好,你会喜欢的。”
海华收到票,就开始动员宇峰陪她去。宇峰虽不情愿但耐不住海华软磨硬泡,只得勉强答应。
话剧的场次是周六晚八点,海华提前和宇峰来到诺大的艺术中心,随便塞了个汉堡,就在剧场旁边的书店打发时间。
海华并不知道角落里有双眼睛一直注视着她。七点五十,海华和宇峰进场,在第三排中间的座位落座。人们三三两两,诗吟也随着人流从容地在海华身边坐下。
这可是她专门托朋友买到的黄金三连座。这个霸占了宇峰这么久的女人,早晚是要见一见的。她用眼角余光将海华从上到下扫描了个遍。“长得不错又如何?从头发到衣着都不修边幅,一件咸菜绿的麻布外套,皱皱巴巴,走出去简直都不好意思自称女人。”诗吟鄙夷地用鼻子轻哼几声,专心观剧。
洁白褶皱的床单上,女主人公半跪坐着,正情绪饱满地对观众倾诉着内心:
“你不会明白的,在这一刻,在你家里,过去的岁月犹如一股洪流,劈头盖脸向我冲了下来。我的童年,我的梦想,我的整个一生,都在这里……”
“我身体不舒服,出去一下。”宇峰起身离座。
“你怎么了?”海华轻声询问。
“刚才吹了点风,有点想吐。”说着宇峰快步离开,逃也似的。他看到了诗吟,就坐在海华旁边,聚精会神地盯着舞台。他瞪了她几眼,她没看见,不对,一定是佯装没看见。
11 破碎
一直到散场都没见宇峰回来。海华嘟囔了两句,最终被舞台吸引,独自守着空荡荡的座位看完了下半场。
谢幕了,剧场灯光点亮,人群簇拥着缓慢地向出口移动,像一大群闪着银光的游鱼。海华看见熟人,于是打过招呼几人一同并肩而行。外面天已黑透,空气中漂浮着喧嚣的人声,在暗夜中随风飘散。
宇峰站在路灯旁一小圈昏黄的光晕下,略弓着背啜着手里的烟,显得有些寂寥。海华悄悄走过去拍了一下他,倒把一个大男人吓了一跳。
“刚才吐了吗?好点没有?”海华递过去瓶装水。
“好多了。”宇峰接过,干了一大口,心情平复了不少。“走吧。”宇峰扔掉手里的半截烟头。
他们身后不远处的诗吟咬紧了银牙。“可恶,我还在为你苦苦等待,你却仍和你那没感情的老婆出双入对!”她甚至想扑上去刮花这对骗子的脸。
“我的计划必须抓紧。即使我得不到,那个女人也别想得逞!”诗吟暗暗下了决心。
夜幕低垂,诗吟将宇峰叫了来,现在他来得次数也少了,每次还得她主动约。例行公事的运动过后,宇峰懒懒地闭着眼睛歪在床头,不去看诗吟。“你到底想怎么样?我说了叫你不要去找她。”宇峰无力地吐出一句。
“我想怎么样?是你想怎么样吧?答应我的离婚呢,说好的跟我在一起呢?你在玩我是吧?”诗吟将面膜敷在脸上,冷然地说,“你去离婚,离婚了我就不再找你。”
“真的?说到做到。”宇峰背转过身蜷进了被子。
天渐渐冷了。宇峰回家越来越早,但他的态度也越来越奇怪,总看着海华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一个雨没下透的黄昏,宇峰终于说出了最残忍的那句话:“海华,我们离婚吧。”
“为什么?”海华心痛之余更多的是错愕,她觉得怎么也不至于就到了离婚这步。
“你别问这么多了,也不要跟家里老人讲,房子归你。”宇峰低下头。
海华怔然间似乎听到宇峰小声地嗫嚅了一句,“离了我们还可以重新开始。”
12 面对
海华没有从宇峰那里得到明确的答案,也就不再多问。她自卑地想,自己不会挣钱,也不会照顾人,宇峰想离婚也正常。
去民政局的那天,海华双眼浮肿,面容萎靡。但她没有哭,她习惯了将情绪藏在很深的地方,而不是暴露给所有无关的闲人看。她配合宇峰麻木的办完了手续。
“婚离了吗?”诗吟追问。她记得宇峰告诉她约的今天。
“离了。你说了不再找我,以后不用联系了。”宇峰按下发送键,心里有种解脱之感,他舒畅的叹了口气。
“你休想,你答应的跟我在一起,不然我就把你的事全部捅给你老婆听!”
“你别太过了,她没经历过这些,承受不了的!”宇峰刚放下的心又被揪起来,这个恶毒女人,当初怎么会爱上她!
宇峰决心不再听任诗吟摆布,他开始躲着诗盈,下班了就往家里跑,电话也故意不接。
“那么就怨不得我了!”诗吟想,是时候祭出手里的王牌了,她要让海华自己跟宇峰闹,聊天时她已看出海华是个固执自我的女人,她有八成的把握海华会跟宇峰撕破脸。
到时,她就可以看好戏了。她付出了一年的青春,宇峰也必须付出代价!
周日的阳光天,海华坐在木质的飘窗台上边看书边悠闲地喝着抹茶,累了就眺望一下远处的岩峰山。正有些昏昏欲睡时,一阵急促的来电铃声响起,海华滑动手机,屏幕上赫然两个大字:宇峰。她按下接听键,“喂。”
“我是诗吟。”一个爽直的女中音,和这名字一点儿不搭。海华刚想发问,对方却没给她机会自顾说了下去。“宇峰和我一起很久了。每次见面我们都会上床。你不要再跟他联系了。”
几个简单的句子像天外飞来的陨石砸晕了她。海华拿着手机,保持着僵直的姿势。
电话那端,宇峰的声音传来,“我会去外地工作。”这算什么意思?两人联合宣告吗?
海华头脑一片空白,世界冻成了冰。
13 归人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海华无暇细思这背后的种种端倪,她只觉得,自己全身被冻住了,泪是冰的,血是冷的。在这无止境的刀锋般的冰寒中,她迅速想清楚了一件事情。
她要撑过去。她不会去找那对狗男女闹,因为不愿在缠斗中误伤羽毛,再者,她绝不会顺了诗吟的意。宇峰的事放到下一步再说吧。
理智上说服了自己,情绪却仍在深不见底的黑潭中。平日不哭的她被泪水浸得苍白虚弱,庸碌繁琐的日常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宇峰没想到遭遇这么大的打击海华竟然如此平静,本来他已经做好了迎接狂风暴雨的准备。现在他只能小心翼翼地不去惹她。
最恨的就是诗吟。海华的安静让她几欲抓狂,她的计划眼看着就要功亏一篑。自己竟成了个笑话。不,她不会放弃,她不信攻不破这个愚蠢的家庭主妇。
终于逮到这天晚饭后的机会,宇峰想与海华谈谈。他们分坐沙发的两头,短短的距离像隔着天堑。宇峰先开口:“海华,我说去外地不是说给你听的。”
海华依然沉默,她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背叛的爱人。
宇峰等了半晌,交叠的十指握紧又松开:“你来决定吧。”
两人再无话。凄冷的夜如同迷幻的漩涡,游荡的魑魅魍魉挣脱了意识的缰绳,将海华的心拉入无止境的虚空。海华只觉得身体急速下坠,涨满的风已经快要将风筝撕破。她的线终于断了。
一夜的辗转反侧,海华还是原谅了宇峰。几年的情感陡然中止,没有给她喘息的时间。空落落的她想要抓住什么,而宇峰仍然是那个最近的人。
14 交锋
诗吟见海华这边事态不仅未发酵反而如石沉大海般悄无声息,不得已便将矛头对准了宇峰。她辞掉了工作,每天上下班守在宇峰公司门口,用尖尖的指甲把他的脸、背划出好几道又深又长的血印。她还跑去找宇峰的领导告状,结果被保安轰了出来,之后便进不去了。
海华看到宇峰每天都带着新鲜的伤口回家,也没吭声。她心想,狗男女的事得他们自己解决。虽然原谅了宇峰,但她还没放下心中芥蒂,这让她胸口总是闷闷的。
“海华,我们去买房子吧。有一个新楼马上开盘,户型不大,投资正好。”宇峰与海华商量。
“好啊。”海华没有丝毫犹豫。宇峰给诗吟的房子赞助了十万块肯定是要不回来了。分手时,诗吟还找宇峰要一百万青春损失费,这天价自然没有下文。去买房,至少可以给共同资产保值。
海华没想到,在买房案场会等来和诗吟的正面交锋。
开盘日下着冷雨。车子停在案场门口,海华和宇峰冒雨跑进售楼中心,去二楼办理各项手续,填写认购单。马上就要摇号了,正在排队的宇峰没想到会看到队伍后面的诗吟。
“你来这里干什么?”宇峰深深皱起了眉。
“怎么,你能买,我就不能买吗?”诗吟呛了他一句,宇峰只得扭过头。
很快就到宇峰和海华选房了。他们已经选中,只等交资料。人群拥挤,不知何时诗吟来到身后,趁其不备劈手就要夺宇峰手里的认购单。海华一把揪住了诗盈的齐肩短发,像泥鳅一样滑不溜手。她忍住心里的厌恶,毫不留情地用力抓紧,直到工作人员到来。
顺利买好房,海华坐在藤椅休息,而宇峰,出去解决诗吟的事了。
15 年华
不知道宇峰在外面怎么跟诗吟刀剑相向的,总之,他回来时又挂了彩。
“走吧。”海华淡淡地说。她不是个热血的人,这样的争端只让她觉得无聊。
“好。”宇峰知道海华的性子,他也自觉理亏,只得选择默默承担。
海华提议去影楼补拍婚纱照,宇峰也同意了。海华想,既然决定了重新来过,那么还是该留下些积极的东西。这周日就是约定的日子,暂时能从这场缠斗中解脱出来,也好。
天公作美,周日天气不错。海华选好的婚纱都是清一色的白色抹胸款,露出最富女性美的肩颈线条,男士的造型配合女士,看着无比登对的一对璧人。等闲变却故人心,谁又能预知掌心的曲线通往何方?
海华的痛可以忍,诗吟却不行。这场仗,她彻底输了!她要将血肉模糊的伤口翻给这两个骗子看,她所承受的痛苦始作俑者也不能置身事外!
她看出来了,宇峰还在乎海华,所以,她要从海华下手,让海华崩溃,让宇峰为自己犯下的过错忏悔。
诗吟将宇峰发给她的情话全部转发给海华。情意绵绵的文字,是爱人发给另一个女人的,这种忠诚的崩塌让她有一种npc的虚假感。海华扫了两眼,关机不理。
诗吟还有招。她买了呼死你软件,每天百十个电话往海华的手机上拨,响铃一声就挂。海华开启了手机的骚扰拦截功能,电话短信全都屏蔽。
诗吟还打听到海华家详细住址,往门口泼西瓜水,在小区敲锣喊冤,反正能做的都做尽了,海华仍然冷处理。知道的熟人觉得海华过于懦弱,但是海华清楚她只能如此。她能量有限,做不成敢爱敢恨的女王。
虽有宇峰陪伴,海华依旧孤单。诗吟不断的刺激让她内心充满恐惧却找不到出口,情感上的失联让她只能缩进自己小小的蜗牛壳。宇峰有他要翻越的高山,海华的路是要靠自己的。
时间,就像厚厚的流沙,终会将爱恨深埋。
16 逝水
海华记不清诗吟何时没了音讯, 她和宇峰似乎回到了恋爱时的琴瑟和鸣,只是她分不清这其中有几分真情几分做戏。
她的情感被入侵后无法复原了。她成了一个中度抑郁的社恐患者,用冷漠和回避来遮掩不可示人的丑陋伤疤。
第二年夏天,海华怀上了一个小生命,从此专心准备做好一个母亲,每日研读精心挑选的孕产育儿书。因为幼时经历她对母亲二字有执念,这是她需要认真对待的事业。
宇峰知道要当爸爸了十分高兴,他成为一个踏实顾家的好男人,只是一如既往的不善言辞,还好海华也看开了,不再追求甜言蜜语的愉悦幻觉。
孩子出世,海华选择亲自打点孩子的生活起居,她的时间全部献给了这个小小婴孩。她心中的巨大虫洞似乎被填满了,又似乎仍不时豁着风,生出些隐隐的酸痛。
夜半浓稠的黑暗里,海华梦见自己绑上绳索陷进了湿粘的泥沼中,绝望和恐惧啃噬着她,她却只能骇然地睁大双眼,一点点忍受死亡的焦虑,直到放弃抵抗。
醒来看见身畔婴孩纯净无瑕的小脸,她才平静了下来。日子如流水,平淡无波的生活,也许就是文人笔下的岁月静好了。何况,还有一个小小婴孩,给了她全然无条件的爱。
在海华和宇峰不知道的彼端,诗吟也慢慢走了出来。那段黑暗时光里生活在深山老林里的诗吟,如今来到了阳光充沛的海岸,认识了新男朋友,也有了新的工作新的开始。她是可以单枪匹马闯天下的女人,想要的她都会通过自己的双手一点点挣回来。
“熠年,你看大海多广阔啊。”诗吟笑着对身边人说。
“是啊。”叫熠年的男子有双温柔漆黑的眼睛,此刻正专注地凝望着这个时髦精致的女子。
过去种种,如隔山海。人有记忆,但活着就总该向前。
17 过客
“月小姐,你何必要找到海华小姐,让她用梦与自由来换家庭呢?其实你不用找她她这一生也是属于家庭的,这个谁也改变不了。”一位精神矍铄的银发老妇一边帮月宴梳妆一边不解问道。
“兰姨,我是为了让她更懂得珍惜啊。她自小亲缘淡薄,我不忍看到她如我一般。”说着她叹了口气,两弯烟眉微微拢了起来。“说来,我执掌人世姻缘也只有最后百年了,不知何时能遇见维。这阵子总是心口不安,夜间无法安寝。”说着她站起身,走向书房。
“海华,海华,啾啾。”阿岩听到海华名字跟着叫了起来。
“小家伙,你也想她了吧。我们一起看看她过得怎么样。”说着她到书桌上拿起那本思凡簿,翻到字未显现的空白处,她看到了海华那个身陷泥沼的梦。
月宴合上书册,任由阿岩啁鸣也再未发一言。抿了口冒着热气的锡兰红茶,她眼前又出现了维。那是她年少时倾心爱恋的人,只不过她做了和海华相反的选择。那时候她意气风发,为追求梦想全力打拼。最终她弄丢了维。她不以为意,以为长路漫漫,总会得遇良人。没想到随着她财富和地位的增加,感情之路竟也充满了权衡和算计。最终她孤独终老,被选中掌管姻缘之职,因为她无心无情。
她想起初时看到海华梦中那块天青色的裂帛,布料是残损堪怜的,可是她终于得到了。
而她自己始终只能在用不完的阳光天里等一场天青色的烟雨。只要能让她与维再见上一面,她情愿用掉自己的千次轮回,做一棵不会开花的树。人世匆匆,皆是过客,梦醒过后,唯有内心那一点眷恋和牵挂为真。
她放下茶杯,看向庭院处大片深紫与艳黄的香花,这是她特意为维准备的,但愿他会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