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振保的生命里有两个女人,他说一个是他的白玫瑰,一个是他的红玫瑰。一个是圣洁的妻,一个是热烈的情妇——普通人向来是这样把节烈两个字分开来讲的。”
故事是这样起头的,在《红玫瑰与白玫瑰》里。
这个叫张爱玲的女子非常有趣,她把她的小说集命名为《传奇》,但传奇里说的,都是普通人。
佟振保,《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主人公,就是一个顶顶普通的男人。
这个普通男人很求上进。
“正途出身,出洋得了学位”,归国自然算得上精英,何况还是上世纪四十年代的上海?
出身寒微,如果不努力,“极有可能一辈子庸庸碌碌,生死在一个愚昧无知的小圈子里的”,但佟振保争得了自由,并且是“实在很难得的一个自由的人”。
这个实现了自由的人,还是一个”好人“。张爱玲在文中说他:
侍奉母亲,谁都没有他那么周到;
提拔兄弟,谁都没有他那么经心;
办公,谁都没有他那么火爆认真;
待朋友,谁都没有他那么热心,那么义气,克己。
他做人做得十分兴头;他是不相信有来生的,不然他化了名也要重新来一趟。
他喜欢忙得抬不起头,喜欢把额前披下的一绺子头发往后一推,眼镜后的眼睛熠熠有光,连镜片的边缘也晃着一抹流光。
他喜欢夏天,那个汗流浃背忙得不可开交的形象,正对得上他心中的理想。
他盘算着,先把职业上的地位提高。有了地位之后他要做一点有益社会的事,譬如说,办一贯贫寒子弟的工科专门学校,或是在故乡的江湾弄个模范的布厂……
偶滴个神!这样的有志青年,优不优秀?正不正派?诸位未婚的小姑娘,一路看下来,心动不心动?像不像你邻家大哥哥?小时候让你父母常念叨,让你恨不得趁着风高月黑夜,偷偷跑过去掐死;现在也让你父母常念叨,也让你恨不得夜夜月黑风高,你好偷偷跑去——以身相许。
像佟振保这样的,理应“桃花朵朵开”,开了一朵又一朵,对不对?
张爱玲却拿《桃花扇》作象征,来调侃他:”不论在环境上,思想上,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是‘桃花扇’,撞破了头,血溅到扇子上,就在这上面略加点染成为一枝桃花。“
这意思是,佟振保这一枝“桃花”,开得再好,底色已然是淡淡的血色了。
话说,人家李香君磕破了额头,血溅了扇子,那是亡国之痛。佟振保,一个普通男人,他被撞得头破血流,为哪般?
大概为心尖上的那一点”痒“吧。
生命的胡琴“咿咿呀呀”拉着,人生的帷幕徐徐打开,露出“窗明几净”的一角:一个“标准好男人”的世界,有许多“可以”,就有许多“禁忌”;有多么自爱,就有多么自私;有多么多情,就有多么无情;有多么善良,就有多么伪善:他甚至可以偶尔去嫖,但不可以在女人上过于认真。
佟振保很早就知道,只有在一份”对“的生活,他才可以做他自己的主人。
或者说,只有做他自己世界里的主人,才是一份”对“的生活。
他这份”知道“,来自一次打击,一次失败的巴黎”嫖妓“,以他付出”童贞“的代价而被知道。
”这样的一个女人。就连这样的一个女人,他在她身上花了钱,也还做不了她的主人。和她在一起的三十分钟是最羞耻的经验。“
这份“羞耻的经验",带给他的挫折感如此深重,以致那个巴黎妓女的脸在他眼里变了形:
“那是个森冷的,男人的脸,古代的兵士的脸。振保的神经上受了很大的震动。”
“出来的时候,树影子斜斜卧在太阳影子里,这也不对,不对到恐怖的程度。”
但也正是这个“花了钱,却没能让他做得主的”有一张“古代士兵的脸”的女人,使佟振保确立了他一生矢志不渝的目标:“创造一个‘对’的世界,随身带着。在那袖珍的世界里,他是绝对的主人。”
从奴隶到将军,佟振保表示:这一路,”宝宝“很不容易。
首先要学会算账,即所谓“上算不上算”:
无论是狎妓——”自己嫖得精刮上算“;
还是谈恋爱——”把她娶来移植在家乡的社会里,那是劳神伤财,不上算的事情“;
还是偷情—— ”看这事莽撞不得……弄得不好,可以很吃亏“。
“算帐”成了他与女性交往的潜台词。
其次,要有钢铁般的意志力:
他和那个叫玫瑰的富家女交往,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着恋爱的游戏。玫瑰是可爱的,有点小孩子式的没心没肺,佟振保吃不定她,却觉得自己有点着迷了。可是,在他回国前夕,最后一次约会玫瑰,他分明感到这个女孩子对他的爱:
“玫瑰紧紧吊在他颈项上,老是觉得不对劲,换了一个姿势,又换一个姿势,不知道怎样贴得更紧一点才好,恨不得生在他身上,嵌在他身上。”
他没想到她爱他到这个地步,但是——这是绝对不可以的,玫瑰可爱,却不符合他对于人生的规划,他的理想是学成归国,一点点地朝上混,混成一个大众眼中的成功人士,和这样的人生相配的,是一个贤淑贞静的女子,相比之下,玫瑰的天真浪漫,就是“疯疯傻傻”的了。
那天晚上,“玫瑰的身子从衣服里蹦出来,蹦到他身上,但是他是他自己的主人。”
“他的自制力,他过后也觉得惊讶。”
佟振保怀揣着一个充满自制力的自我,以一个加冕了的自己世界主人的身份回到了中国。
谁能想到,“玫瑰”阴魂不散,借尸还魂,跟他一起回了国,附在了一个叫“娇蕊”的女子身上,而且比玫瑰更有程度,是他朋友的妻。
他被诱惑着,第一次见面,洗头的娇蕊 “溅了点沫子到振保手背上。他不肯擦掉它,由它自己干了,那一块皮肤便有一种紧缩的感觉,像有张嘴轻轻吸着它似的。“
渐渐让他失控的,不单单是肉体的吸引,虽然那身子在他眼里”一条一条,一寸寸都是活的“,让他情不自禁,把她掉在“瓷砖上的乱头发一团团拣了起来,集成一嘟噜……像传电的细钢丝。他把它塞到裤袋里去,他的手停留在口袋里,只觉浑身燥热。”
最终让他沦陷的,是这个女子的热情。
这个女子,有着妇人的性感和婴孩的头脑,虽然天真,但不是不聪明,在男人面前,她自有一种机敏智慧和幽默感。
她看上佟振保,也是理所应当的。丈夫常年在外经商,而她又是一个把调情当才艺施展的女子。
佟振保的出现,满足了她全部的感情需求,母性的,妻性的,女儿性的。
他过去的寒微,只会让人心生同情,而他现在的成功,则又让人不由敬佩。二者合而为一,很容易让人萌生爱意。
凤凰男,在情感修罗场里,历来是赢家,佟振保却视而不见,他立志做一个“好人”,即使赢,也要赢得光明正大,合乎规矩。
当娇蕊告诉他,已经跟自己的丈夫摊牌,要离了婚跟他时,他一下跑了出去,“回头看那崔巍的公寓,灰赭色流线型的大屋,像大得不可想象的火车,正冲着他轰隆轰隆开过来,遮的日月无光。"
这时的王娇蕊,便不复是可爱的了,她像一块绊脚石,挡住了佟振保通向好人的路,隔着她,他看见了他的寡母,他们曾相依为命,她在最艰难的情况下,还给他朝英国寄钱,寄包裹,曾几何时,他和母亲有着相同的目标,他们对于那光明的前途未来,都有一种眼含热泪的期冀,这些,都与王娇蕊无关。
经过一番心灵激荡,佟振保决定回到正确的道路上来。
他娶了跟他的世界合拍的”孟烟鹂“,一个浑身“笼统白”,“最适合娶回家”的“好女人”。她没有追求或者梦想,或者说她最大的梦想就是讨好她的丈夫:“她爱他,不为别的,就因为在许多人之中指定了这一男人是她的。”
这一回,佟振保是以主人姿态“进驻”这个世界的。烟鹂的性格成全了他。“烟鹂很少说话,连头都少抬起来,走路总是走在靠后。她很知道,按照近代的规矩她应当走在他前面,应当让他替她加大衣,种种地方伺候她。”
但“她不能够自然地接受这些分内的权利”。
如果说,以前“自制力”,尚是佟振保时常需要绷紧的一根弦儿,近乎在一夜之间,“自制力”却变成了佟振保掌中之物,可以绝口不谈,居之不疑。
当自制力转化为一份自信的权利时,佟振保做回了自己世界的主人。后来他对烟鹂有“不可告人的不满”,他坦然地去嫖妓;烟鹂做错了事,他当着人便“呵责纠正”。
他以为他的“国”,他一手打造的”理想国”固若金汤,但崩溃在无声无息中。
“烟鹂得了便秘症,每天在浴室里一坐坐上几个钟头——只有那个时候是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做事,不说话,不思想……”
佟振保在公交车上,遇到“王娇蕊”,她其实是有点落魄了,胖了,很憔悴,涂着脂粉,耳上戴着金色俗艳的缅甸佛顶珠环,抱着个孩子,跟当年那时髦精致的女子完全不能同日而语。但是,她柔软了,柔和了,她对佟振保说:
”是从你起,我才学会了,怎样,爱,认真的……爱到底是好的,虽然吃了苦,以后还是要爱的,所以……“
”我不过是往前闯,遇到了什么就是什么。“
”年纪轻,长得好看的时候,大约无论到社会上做什么事,碰到的总是男人。可是到后来,除了男人之外总还有别的……总还有别的……“
佟振保”在镜子里,看见他的眼泪滔滔流下来,为什么,他也不知道。在这一类的会晤里,如果必须有人哭泣,那应当是她。这完全不对,然而他竟不能止住自己。应当是她哭,由他来安慰她的。“
也许只有这一刻,这个男人,才发现一直在追求“正确生活”的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随后的土崩瓦解,在意料之中,在察觉自己的妻子跟裁缝有一腿后,佟振保的“理想世界”彻底完结,他不再维持自己“好人”形象,近乎破罐子破摔了,酗酒,公开找女人,常常整夜不回家,孟烟鹂开始还自欺欺人,后来眼看他要闹到连工作都没有,也无法再替他辩护,有一天佟振保回家,正碰到她在跟客人讲述他种种不好,见他回来,就不开口了。
那一晚佟振保发了脾气,摔东西,砸人,她急忙返身外逃,振保觉得她完全被打败了,得意之极,立在那里无声地笑着,静静的笑从他的眼里流出来,像眼泪似的流了一脸。
潜意识中,他打败的,是他自造的那个世界,包括了他的妻,他的女儿,他那个有模有样的家,他的职场口碑和道德评语,他在那样的黑暗中,终于,将这一切颠覆了,那些不可告人的委屈、悔恨与怨怒,也就这样发泄出来了。
书上说,第二天,他又成了一个好人。
是啊,生命的胡琴还在拉着,人生的帷幕还没落下,生活还在朝前,日子总要过下去。佟振保还在他的扇子画他的桃花,在他落笔之前,他会想到,他这一枝桃花是这个样子的吗?
在别的男人纠结于”床前明月光”还是“心口上的朱砂痣”时,佟振保,这个立志打造出一个正确世界的”好人”,曾经那么确凿,“他是有始有终,有条有理的。”
也许,这就是叔本华说的“日常生活层面的悲剧“,我们这些普通人,谁能逃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