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者人心

水仙花,绿油油的水仙花。

一场冬雨后,篱笆上的水仙花已经探出了花苞,感冒的人也多了一大群,一大早白芷家门前就挤满了熙熙囔囔的一大群病人。病人们多是头发斑白的中年人,再则是咳喘的幼儿,鲜有的是上了年纪的老头儿老太太。

“这场雨开始的时候我就知道感冒的人肯定又有不少,你们看,我说对了吧。早就告诉你们,忙活儿的时候不要淋生雨,忙完活儿之后也要记得把汗衣服脱下来换掉,你们怎么就不听呢。还是说我开的药好喝?”

说话的人端端正正的坐在一把泛黄的椅子上,是个满头华发的中年妇女,穿着旧白的薄棉袄,眼角处有一大块疤痕,皮肤黝黑,长得瘦小,说话的时候微微凸起的牙齿总是关不住口水,会有那么几粒细小的唾沫横飞。

“白医生开的药还真是要好喝一些,不像镇上的那个劳什子西药,伤胃得很。”一个年过半百的妇人道,她头发已经完全白透,身上裹着一层厚厚的棉袄,袄子也同样是洗得泛白,看起来比白芷身上的那件年数还要久远一些。

听他她这么一说,在她身后的妇女也立即附和道,“可不是,那东西还贵得要命,吃不起,吃不起。而且我家宝儿喉咙小,也吞不下那一颗颗小白药。”她怀里还抱着个约莫一岁的孩子,说话的时候孩子还带着浓痰狠咳了好几声。

“西药啊,虽然见效快,但是也比较伤身体,我们中药呢,虽然见效慢一点,但注重的是调养,药性比较温和。”白芷说着松开把脉的手,又叫坐在她对面的女人张嘴,她瞅了瞅女人的舌头,“舌苔薄白。”又问,“口渴吗?”

“口渴得很,但是又不想喝水。”

“还有点发热吧,不论穿多少也总感到冷嗖嗖的。”

“对,就是这样。”女人应景的把棉袄裹了裹,“不论穿再多也觉得冷。”

白芷点了点头,起身开始抓药,她的药柜是她男人去世前做的,每一格都是用竹篾隔开,“通过你的脉象和症状来看,应该是风邪外感……”

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前,她习惯把自己诊断的结果说出来;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她更不加掩饰把药方也都念念有词的说开,“川桂枝,炒白芍,生甘草,茯苓,藿佩,白叩壳,荷梗一支。”

“白医生,你什么都说出来,也不怕我们知道后自己找草你药给自己吃啊。”有人打趣道,随即哄堂大笑。

“说出来也不怕你们能记住,你们要是能自己把自己医好了,我也放心了。”白芷笑眯眯的回应道,做了几十年医生,她看病从来不用小称称药,一切心中有数。

看了病的人一般都是等到住得近的一起回家,拿了药,在路上也好闲聊说上句话,他们少不了的是感叹白芷命苦,没生个儿子还死了男人。

“白医生这么好的人,可惜命不好呀。”

“年纪轻轻的时候死了男人,孤苦无依的带着女儿也不改嫁。辛苦把女儿拉扯大了,却不跟着去外面享福。”

“还好没去享福,不然我们这一村人生病了找谁看去啊。”有人庆幸不已,“镇上那么远,而且药费一逮住就是三四块,哪像白医生这里这么便宜,五角就能把病看好。”

“对啊,傻蛋儿才去镇上看病。”

“那不是有个傻蛋儿么。”这人努了努头,泥泞的乡间小路上有个负重前行的矮成一堆的女人,在她背上挂着的是她五岁的孙子。

傻蛋儿是个女人,也姓白,名字倒是挺好听,叫做白伊。白伊皮肤幽白,身材微胖,但做事儿虎头虎脑不靠谱,村里人便叫她白一嘴。说起来白一嘴与白芷也算堂妯娌,白芷的丈夫是白一嘴丈夫的堂弟,而两人又同是白氏,怎么说也应该亲近一些才对。

在那件事发生之前,两人也的确挺亲近,虽是两家人,可一桌吃饭的机会却隔三差五,特别是在白芷没了丈夫后,白一嘴就差把白芷接到新房去住。

那时候白一嘴的男人也还活着,就是他把白芷男人的尸体背了回来,“白芷啊,我对不起你,堂弟在回家的路上生病了,上吐下泻一直不停,我们到处寻医,都把钱花光了也没治好。”

白芷哭成了个泪人,她感谢堂兄把自己男人背了回来。家里两位老人也差点哭得昏死过去,白芷抹干眼泪立刻振作起来,丈夫衣领上到处都是干白的呕吐物。她是医生,不能让这种病害死更多人,便向堂兄询问丈夫临死还有什么症状。

“浑身踌躇,就像打摆子一样。”

白芷忽然怔了怔,又去拨开丈夫的眼皮,整个人呆立住顿时没了声儿。

两个月后白一嘴家开始修新房,房屋宽大不漏雨,外墙上还贴了白花花的菱形瓷砖,看起来格外耀眼,每每有人路过她家时总会忍不住多看几眼。流言也是在那时候悄悄升起,有人偷偷摸摸的告诉白芷说,“你男人约莫是被他害死的,不然他家哪来那么多钱修房子。”

白芷只是寡淡的笑笑。

流言终于还是传进了白一嘴的耳朵,她当晚立即逼问自家男人有没有做过那种狼心狗肺的亏心事。

“死婆娘,你竟然不相信我。”白一嘴男人立即暴跳如雷。

“你要是没做就好,这样我才有底气去和那些乱嚼舌根的婆娘们吵架。”

白一嘴吵架是全村出了名的厉害,一口气可以骂完你祖孙上下十八代,都不带喘口气。

白芷领教过无数次,是在白一嘴男人被医死之后。

“白芷你这个狠心的寡妇臭婆娘,你男人死了后老子就差把你一家老小接到屋里来吃住,你竟然蛇蝎心肠的杀死我男人……”

白一嘴一边骂道一边上去撕扯白芷的衣服和头发。白一嘴做庄稼干农活身体敦实力气大;白芷行医看病身体瘦小力气弱,在白一嘴的撕扯怒骂下她完全没有招架之力。白一嘴一边扇打着白芷的耳光一边撕扯着白芷的衣服,嘴里怨毒的骂道,“我要看看你这个臭婆娘是不是披着狼皮的羊。”

寒冬腊月里白一嘴扒光了白芷的衣服,把她推下了游满了鸭子的堰塘里。要不是有村民劝架,白芷那一次就生生被冻死在了满是鸭子的堰塘里。

白一嘴的男人被白芷医死后她就把白芷视做敌人,每一次只要看见白芷的身影就会破口大骂一番,有时候她半夜睡不着也会跑到白芷院子里胡作非为,要么把檐上的瓦片用竹竿顶下来要么用石头把窗户砸得噼里啪啦。白芷不管她,只躲在屋里默默的哭。

“白伊啊,白医生又不是故意医死你男人的,你就放过……”在聊天的时候有人会想要劝说,但每一次话没说完就被白一嘴拿着扫把从院子里赶了出去。

白一嘴认定了男人就是被白芷故意害死的,明明就只是普通的感冒发烧,吃了白芷的药后不但感冒发烧没止住,倒还上面吐下面拉,只一天的功夫就给拉死了。不是白芷故意杀人还会是怎样!

白芷恨白一嘴亦如白一嘴恨她,她始终记得自己被打得满脸鲜血,被扒光衣服推进堰塘被众人围观的羞耻和仇恨。她知道自己打不过白一嘴,所以这么多年来从来就不会与白一嘴起正面的冲突。

每一次白一嘴捅破她家的窗户和瓦片,白芷必定会在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后药死白一嘴养的畜生。甚至有一次她还药死了白一嘴家的两头一百多斤的肥猪,看那个女人哭得稀里哗啦她就觉得无比来劲的高兴。

这几天,她每天都起得很早,她喜欢看白一嘴驮着她孙子的可怜的样子,就像一匹年迈的骡子,矮矮的,慢慢的弯腰驼背的在田埂上行走。

甚至到晚上,她也会早早的搬着凳子坐在门口去望她,久久的望不见白一嘴驮着孩子的身影她就焦急,生怕错过了一场好戏。

雨后天晴,有人坐在白芷院子里闲聊,有人道,“白一嘴这几天天天背着她那个孙子往镇上跑,三十里路诶,也不嫌难走。”

“哎,真是可怜了那孩子。”与白一嘴邻居的妇人叹了一口气,接过话,“那小子也不知道怎么了,最近一直拉,喝口水都拉,好像最昨两天天都在拉血了。”

“那白一嘴还不赶快通知他儿子,要是把孩子养死了,她媳妇不骂死她才怪。”

“昨天才把信寄出去。”

“那等她儿子收到信,那孩子还来得及救么。之前隔壁村也有个小孩拉血,拉得人都虚脱得说不出话来,后来……”这人忽然打住,看了看一言不发的白芷。

“后来怎么了,治好了没有啊?”有人不懂察言观色继续追问。

“如果一直拉汤拉清水,应该是痢疾。”白芷看着远处,忽然收回目光说道。

“痢疾,这一直拉下去肯定会拉死人吧?”

“如果已经开始拉血,那就是快没救了。要是再不及时控制病情的话,再过几天彻底没救了。”

众人一片唏嘘,白芷又把目光向远处望去,白一嘴背着孩子的身影像一团漆黑的屎,不知怎么就哽在了她胸间。

“白医生,你还是救救那孩子吧,虽然白一嘴是个疯子,但孩子还那么小……”

白芷叹了一口气,没说话。她的目光忽然又接触到篱笆上那一盆水仙花,绿油油的叶丛中,一束束昂然挺立的白色花朵纯白清澈,宛若水中仙。

白芷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夜,天没亮她就坐了起来,不开门也不做饭。就那么淡淡的望着窗外,她又想起白一嘴这几年的暴行,心立马又狠了下来,“除非你跪下来求我!”她在心里恨恨道,又翻身用被子把自己盖了起来。

不过一会儿,门外就有人来敲门,听阵仗,来的人可不少。

白芷立马从床上爬了起来,打开门,门外站着善心发作的村民以及尴尬别扭的白一嘴。白一嘴头发蓬乱,眼睛浮肿,一看就知道是一夜未睡。躺在她怀里的孙子已经奄奄一息,脸皮白得像抹了面粉。

“白医生啊,你还是救救这个娃娃吧。”有人道。

白芷不说话,她就那么楞楞的看着白一嘴佝偻的身体和不敢与她对视的目光。

“求求你,救救我孙子。”酝酿了良久,白一嘴终于说话,她只是低着头不愿去看白芷。

“你求我啊,你跪下来求我我就救她。”白芷狠了心要让白一嘴下跪。

白一嘴不肯,跳起来就对她破口大骂,要不是她双手抱着孩子,非得再把白芷按在地上打一顿不可。

白芷立马把门哄的一声关上,她躲在屋里面有点心虚,耳朵却仔细听着门外的声音。

“蠢婆娘耶。”有人骂道,说话的人是村里的长辈,有资格骂她白一嘴,“白医生会医这种病,你要是再犟,你孙子就会被你犟死哩!”

“你儿子媳妇要是知道你把你孙子犟死了,你就等着被你媳妇打死吧……”

“你孙子的病只有白医生能救,跪一跪怎么了,你难道不该跪吗?”

门外众人七嘴八舌,白芷却贴在门背后紧紧听着白一嘴痛哭的声音。忽一会儿,门外就传来白一嘴认错道歉的声音,村民们也喊道,白医生快开门,白一嘴已经给你跪下来了。

白芷把门打开,看了一眼白一嘴又哭又求又跪又磕头的模样,赶紧把孩子抱紧屋里放在自己的床上。

床上的小人儿苍白的像是抹了面粉,干瘦得像是吸多了鸦片,白芷心疼的抬起孩子的干柴般的小手,再拨开他的眼皮,又问了问孩子的症状。

孩子的病有点棘手,三天后才止住了拉血,一个月后才完全康复。

有村民对白一嘴道,要不是白医生,你孙子死定了。

白一嘴不说话,仍然对白芷冷冷的,但已经不阻止孙子往白芷这边跑着玩。有人教孩子不能叫白芷坏巫婆,而应该叫白芷堂婆婆,白一嘴听到了也只是淡淡的看着不再骂人。

“堂婆婆……”阴天的午后,孩子与同村的伙伴们挤进了白芷家的院子,一脸稚嫩的童真引得众人直夸白芷做了一件大好事。

“怎么了,你看你又把衣服汗湿了……”白芷摸着孩子跑热的脸蛋,红扑扑的脸蛋像个发热的气球,软软的,热热的,叫人融化到了心里去。她当时还真怕白一嘴不肯跪下来。

“我想要篱笆上的花。”孩子指着摇曳的水仙花一脸索求。

白芷看了一眼盛开的水仙却断然拒绝,“不行,我给你拿大冰塘好不好……”

孩子们得了冰糖又跑远了去,白芷却望着飘摇的水仙发了呆,失了神。

傍晚的时候她把水仙花端下了篱笆,一朵朵纯洁似仙的花儿呀,却是魔鬼的爪牙。

水仙花有毒,这还是她那个死去的男人告诉她的。在男人第一次把水仙花的种球带进家里的时候,他告诉她,这花绝对不能放进嘴巴。

白芷问他,“你怎么知道它有毒,如果误食了会有什么症状?”

“有羊吃了它就死了。”男人道,“具体症状有上吐下泻、打摆子,瞳孔也要放大。”

男人死去的时候和这些症状一样,白一嘴家男人死去的时候也是这些症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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