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记事的时候,家里有一台轧面条的机器。前面是一个直径约一米的轮子,轮子的边缘有一个摇把,摇动摇把的时候,通过齿轮带动两片铁磙子转动。每当我们想吃面条的时候,母亲就会把它收拾好,在机器上面一尺宽的木斗里放上和好的面,姐弟三个便争抢着去摇那个摇把。原本和的碎碎的面,在磙子的挤压下慢慢得成了一条一尺宽的面饼。到合适的时候就可以放上切面条的刀,这刀有宽有窄,切出来的面条便有粗有细;调节铁磙子旁边的一个蝴蝶一样的旋钮,便可以调整面饼的薄厚;再配上母亲打好的卤,这各种各样却都是香喷喷的面条便一直陪着我度过了挑食的童年。
那时候,父亲总是工作到很晚才回来。每次吃面条的时候,都是我们三个去摇机器,看着一把一把的面条柔软地盘绕着从妈妈的手里出来。后来,哥哥上了初中,要上晚自习,回家吃饭总是匆匆来去,于是摇机器的活儿便落在我和姐姐手里。再后来,姐姐也上了初中,便只剩下我了。再后来,我也上了初中,我们再想吃面条的时候,母亲就一个人做。一个人又要和面,又要摇机器,又要切面条,常常是做做停停,吃一顿面条能把母亲累的够呛。
这时家里已是三个孩子在外上学,每年的书费、学费和各种杂费加起来,是一笔不小的费用。仅靠父亲一人的收入,家里便常常显得捉襟见肘。母亲没有工作,闲暇的时间耕作家里的几亩地,有些收获,也只供得家里人口的吃穿。那几年是家里比较困难的时候。上学时的书,姐姐借了别人的,再留给我;衣服,我便常常穿哥哥穿小的;学校里催要的各种费用也是能拖就拖。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总想着怎么能够挣点钱养活家里。后来她便把面条机配上家里的一台旧电动机和一条皮带,改装成了一台电动面条机。电动面条机让母亲的工作轻松了很多,但是还有一部分和面的工作还是非常累人。母亲又自己设计了一台搅面机,就是一个高半米、直径三四十厘米的一个白铁皮圆筒,上面开口,可以放进面和水,下面有电动机带动的两个扇页,就像一个倒放着的吊扇。铁筒的下面有一个可以抽拉的小窗口,搅好的面可以从小窗口里倒出来。
我不知道母亲怎么弄懂的这些机械。她没有读过书,不识字,更不会画图。父亲工作舍不得时间,都是母亲一个人跑到镇上的铁匠铺五金铺里,请人家,把这个做成什么样,把那个做成什么样。有了电动面条机和搅面机,母亲便在家里开起了一间小小的面条加工作坊。母亲聪明,手巧,干活麻利,一斤面放多少水,和到什么程度,心里都清清楚楚,再加上多年的手工经验,做起来便又快又好,街坊邻居由近及远,慢慢地都来请母亲做。一天挣几块钱,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补贴家用;父亲的收入用来供三个孩子上学,生活慢慢便有了起色。一斤面,收五分钱,后来是一角钱。那几年的生活,便是因着这五分钱、一角钱,才慢慢地变得不是那么窘迫。
时光流逝,我们都远离家乡,各自求学、工作、成家。说来也算是自立了,然而想吃一顿可口的面条,却并不那么容易。餐馆里,西北的,西南的,河南的,东北的,名目繁多,却很少能让人吃的舒服,滋味和力道也总不对,却说不清楚哪里不对。学校和单位的食堂里,卖面条的窗口永远都是煮好了的一大盆在那里放着,甚至是煮好了的一碗一碗在那里放着,味同嚼蜡。超市里倒是有各种各样风干的封装好的面条可供选择,我也常常去买。煮了面,也学着母亲一样做了各种的卤,有时候还会打一个荷包蛋在里面。招待朋友时也常用它。朋友大都说可口,可是我自己却总也找不到小时候的那种感觉。
时间久了,我才慢慢知道,若不是在家里,若不是母亲亲手煮的面,吃起来心里便不是特别的踏实;时间久了,我才慢慢知道,每当我想吃面条的时候,其实,是我想家了。
多年之后,当人们走在大街上,看到地上躺着小小的一角钱,跟没看到一样从它身边走过时,我常常会觉得心里很软,常常会想起十几年前,全家人靠着一枚枚五分的、一角的硬币挺过来的那些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