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入者

朋友邀我到他老家做客,庆祝他父亲七十大寿。第一次来。村子隐在树林之中,远处什么都看不到。进村才发现,偌大的村子,稀稀拉拉,只几户人家。

酒酣耳热后,大家打扑克,抹麻将,聊天。我无事可做,干坐干站,想外面转一转。谁知老婆也来了,和几个女人。这家女主人出嫁前,与她要好。难怪感觉似曾相识。

在村子逛时,我一惊,“坏了”,身上溅了不少泥巴。刚下过雨,到处坑坑洼洼。我找到一块布,七弯八拐,来到河边,准备抹一下。免得老婆骂我,像个小孩,脏兮兮!

低头抹裤子、鞋子,河坡居然有人打架。几个人往这边涌。吼声,骂声不断。我怕被波及,丢下手中的布,走开了。

走着,走着,人声越来越小,最后听不见了。我晕晕乎乎的,迷路了。到处杂草、烂树、废屋。

天,黑下来了,蛙鸣、虫叫,声音大得可怕。

“怎么回去呢?”我暗自思索。不远处有一个小院落,两个老人摇着芭扇。我忙上前打听。

“老头子,进来。关上院门,洗了睡。”

“请问……”我开口问道。

话还没说完,他赶我走,“别问我,离开这儿!”

天,完全黑了。没有星光,没有月亮。整个村子笼罩在黑雾之中,灯光也看不见。

我漫无目的、跌跌撞撞地走。酒,吓醒了,脑袋也清醒了。不知走多久,前面一个代销店,漏出点点烛光。我狂奔过去,看见一个中年妇女。忙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刚要开口,一个中年男子制止了她,“别跟陌生人讲话。”

“孙文辉,你心怎这么冷?没见这个人迷路了吗?”

“孙文辉?”忽然电光一闪,“高中同学?”

“你是孙文辉吗?我是……”

他粗暴地打断我,“警告你,再啰哩八嗦,放狗咬你!”那两条狗眼放绿光,正在狂叫,张牙舞爪,只要主人一声令下,准备随时扑过来。如果解开链子,我肯定在劫难逃。

“我陈彪啊,文辉!”

“认错人了!”他冷冷地说,“再不走,放狗咬你的!”他蹲下身子,手挨着拴狗的链子,做出解链的样子。

绝对不可能认错!同桌半个学期,那模样一点也没变,只是苍老一点儿。当初一团和气,如今却凶神恶煞。

记得他曾说过自己村子的名字一一马丰村,没错,就是这儿。

他老婆犹犹豫豫,“看他可怜巴巴的,又是同学,你跟我说过陈彪的。问问他怎么啦?”

“你喊我名字,他记住了。别套近乎。我们不可怜吗?谁同情过我们?”

“我在宝丰村做客,不知不觉来到这儿。”我不死心,想叫他们指一条路,“怎么去宝丰村?”

他猛推妻子进门,她一个趔趄,差点撞到门框。“咣啷”,一声巨响,关上门。手中的蜡烛,被门带起的风吹灭了。

我想,朋友以为我在采风、赏景,老婆以为我在抹牌,没人找我。要是手机在身边就好了。

狗子叫起来了,鬼哭狼嚎似的。树林里漆黑漆黑,我毛骨悚然。每一脚都充满凶险,步步惊心。但干站着,也不是办法。往回走,离宝丰村会越来越近的。我转身,对着刚来时的方位走。

一脚高,一脚低。走了很久,到了村子的尽头。这显然是一个老村,荒废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碰到第三家。里面朦胧透着煤油灯光。煤油灯?没错,就是煤油灯!房子歪歪斜斜,看得到巨大的裂缝,随时都可能倒塌。我走上前,敲了敲门。没人理。

“我是过路的,请问,去宝丰村怎么走?”

“妈,有人问路。告诉他吧!”一听,六七岁女孩子。

“嘘,嘘,嘘!别做声!”

我不死心,又问了一下,“大妹子,我是过路的,请问,宝丰村怎么走?”

“走吧,孤女寡母的,不方便!”

准备再敲门时,两个绿点越来越近。狗子的眼睛,泛着绿光!我吓了一跳,听人说,不声不响的狗子,最要命。我扬了扬棒子,它没动。刚才在草丛中,我怕遇到蛇,找到一个粗树枝开道,恰好在手中。

离开一会儿,一个影子溜到那房前。狗子好像一动不动。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侧耳听了听。

“谁?”女人问。“我!”一个男人回答。“吱嘎”,门开了,灯光从门缝射到我身后。

我有点发蒙。怎么办呢?“硬着头皮走吧,估计离宝丰村不远了!”

一阵焦糊味冲鼻子而来。仿佛有人在烧什么东西,夜深人静,挺恐怖、挺吓人的。星星点点的火花,闪着。我提心吊胆地走过去,对着想象中宝丰村的方向。

“嗨,这不是自己吓自己吗?”焚烧秸秆!估计白天没烧干净。不对,还有衣服、鞋袜、乱棉絮!焦糊味来自它们。刚放下的心,又吊到嗓子眼。

“马丰,马丰,传说中的麻风村吧?”解放后,为了消天麻风病,每县设一个麻风村,隔离麻风病人。我吓出一身冷汗。以前听说过,但不知道在哪里,鬼使神差,竟然碰到了,还是在黑夜!

管不了许多,走吧。在齐胸深的草丛中穿行,草叶刷在脸上、手上,很疼很疼。每走一步,都要化很大的力气。隐隐约约中,进入了一片坟园。真是要什么没什么,怕什么来什么。反正豁出去了,无所谓。

奇了怪了,满天的乌云渐渐散了,一轮满月挂在天上。我四周一望,无数的坟头,层层叠叠,如蒸锅里的馒头。都没有墓碑。我一乐,今天晚上一惊一乍的,自己吓自己,吓了一个半死,却啥事也没有。

回望来路,长满各种杂树,野草封住了旧路。村里的房子,有的塌了,有的歪了。屋顶还在的,上面长满了野草。不见一星半点灯光。废墟,不过如此吧?

往前看,宝丰村隐约一点灯光,离这儿不过半里,我误打误撞,走了一条最长的路。所谓的路,是密密麻麻的草丛里,踩稀一点的地方。

到朋友家时,十一点,正赶上宵夜。

“怎么人不人,鬼不鬼的?”一见我的面,老婆问:“是不是醉了?”我不做声。

朋友家周围没邻居,所以亲友们挤在小屋里,打扑克、抹牌的继续,只有孩子和老人才能睡觉。我和他坐在竹床上闲聊。

他问:“怎么回事?你!”

我讲了大致经过。

“马丰村确实是麻风村,最后一个麻风病人已死十年,那片坟园便是。村里人搬的搬,死的死,只剩三家八个人。一位老人,村长路过,闻到臭气,不知道死了多少天?今天才下葬。那个村不通电,没有进出的路,比城郊的鬼城还恐怖。”

我恍然大悟,焦糊味是这么来的。

“村长?”我若有所思。

“是村长。他是唯一与那个村有联系的人。”他停了一下,“发现什么?”

我讲了孤女寡母,奇怪的人影。

他不以为然。“那女人的丈夫外出打工,五年未回。至于村长……”他呵呵一笑。

“村长走路一拐一拐的,多大岁数?”

“奔七了!”

“奔七?还学小青年偷情?”我为那女人悲哀。

“她去城里打工,拖着孩子,房租、生活费、学费,每月还要倒贴。所以,又回来了。守活寡,有点饥不择食。”

“孙文辉怎么回事,我同学?”

“他们夫妻外出做生意,货被人全部骗走了。回来躲债,自给自足,隔断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两个老人倒是子孙满堂,可都搬到城里,不要他们。在等死,等断气后埋。”

“我们宝丰村,剩下四户人家,多半是老人。我爸去城里住了几天,憋不惯,跟我说:‘十几层楼,上下不方便,说话的人也没有,又没事做。还是回宝丰自在些。’要死要活的,回来了。我给他安电话,他不要。只怕哪天死了,臭了,烂了,也不知道。”他有点伤感,“所以,特别托了村长,隔三差五来看看。”

“村长,快七十了,指不定先歪了。”

“考虑不到那么远了,过一天算一天。”

看他有点伤感,我说:“打个盹吧,累一天了!”

他点点头,很快鼾声如雷。

我一点睡意也没有。今天,不是偶然闯入废村,怎么见到枯萎、死亡的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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