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的辗转反侧，伴随着心悸惶恐，天快亮时，手机铃声响起，见是侄儿媳妇电话，不祥的预感顿时袭来，果不其然，是我的大哥哥走了，听闻噩耗，我一时竟然哽噎，发不出声音来，尽管早有预料，然事发突然，让人难言接受。

    此前在大哥哥病危的日子里，探望过几回，有时走在门口，黯然返回，一来由于自己身体不好，怕触景伤情，二来哥哥经常处于昏迷状态，难以交流，唯一一次意识清醒的时候，拉着我的手，不肯松开。当时万万没想到，这一握竟成永别。

    大哥哥属羊，一九五五年十二月初三出生，于二零二四年十一月初二丑时去世，享年六十九岁。他是我二伯父的长子，按家族关系上来说，属于亲堂弟兄，但由于我们两家隔墙邻居的缘由，加上母亲和和我叫二娘的婶子关系很好，我们两家关系相处的甚是融洽。

    作为家族里我们这一辈最年长的儿子，原本哥哥承载着家族未来的希望，然天不遂人大愿，在大哥哥二岁的时候，因为发烧，使用青链霉素，导致大哥哥失聪，继而失语。也就是农村人常说的哑巴。难以想象，二伯父伯母当时怎么承受这种打击，但二伯父依然拼尽全力给哑巴哥哥娶了媳妇。

    结婚那天的情形至今记忆犹新，天还没亮的时候，我那叫小兰的堂姐，也就是大哥哥的亲妹妹，在炕上给我穿上崭新的棉衣棉裤和棉鞋，懵懵懂懂中听堂姐说看新媳妇吃喜糖。此后完全记不得当时的情形。

    大哥哥天资聪颖，虽然说不了话，用我们老家话讲，很有眼力架，农活自不必说，其他诸如修自行车架子车更不再话下，由于他舍得出力气，人又热心，不管谁家有事，总少不了他的身影，久而久之，大哥哥竟然学得一手厨艺，加上他本人干活细心周到，又不计报酬，自然而然，成为村里最受欢迎的人。

    上世纪八十年代，经济复苏，老家一年一度传统的春台会，官方叫物资交流大会开始了，在我们全县最大的二中大操场，中间搭台唱戏，南北两边各种小吃，甚至炒菜米饭，那时节，家里多少都要给孩子一些零花钱，逛庙会，吃小吃，因此各家生意兴隆，好不热闹，勤快又有眼色大哥哥自然也就成了老板争相笼络的对象，大哥哥不计报酬，但喜欢被人抬举的感觉，因此，每年春天搭台唱戏，就是大哥哥活络的时候。

    一次在会场里转悠，忽然被大哥哥拉进他所帮忙的排档，对老板比划，指着我和他，两个大拇指相对，介绍和我的关系，老板自然不会对我这样一看就不是点菜的小孩殷勤，只是笑盈盈的点头敷衍，不一会，大哥哥挡着老板的面端出一碗米饭，大大方方的放在角落，非要我吃，拗不过大哥哥的热情和我对米饭的热爱，我开始扒拉起来，然几口下去以后，赫然发现，米饭下面覆盖着大半碗红烧肉！我心头一惊，一时竟不知所措，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权衡一下，决定趁老板不注意，赶紧销毁证据。于是先把红烧肉扒拉进嘴里，好在红烧肉酥烂绵滑，囫囵吞枣间几下就进了肚子，然后心安理得嚼着大米饭。

    此后，在戏场里，我不得不绕开大哥哥所在的摊位。生怕被他拉进去再来一碗。虽然那一刻令人尴尬，但这尴尬到现在想起来令人温暖。

    那时，二伯父家里开着磨坊，就在我们家门口，我们经常晚上睡在一起。大哥哥会不时的烧洋芋给我们吃，他在热灰里埋的洋芋，外焦内酥，尤其他炒的油茶，茶罐的温度和油温恰到好处，添水的时候，“滋啦”三声，茶罐嘟嘟冒泡，香气扑鼻，油润不腻，温厚清香。在故乡罐罐茶熬煮的日子里，我居然靠着这口清香，写出我第一个电影剧本。

    年轻时候的大哥哥力气大的惊人，即使在磨坊里工作，二百斤的麻袋扛一起稳稳当当，休憩之余，还要锻炼身体，他家里七八十斤的大石锁，经常舞的得心应手，在他的带动下，我玩石锁的功力也日益见长，以至于我二八大杠自行车我能单手举过头顶，此外，明天早上他都会长跑，每次都会拉上我跑步，稍想偷懒，就会被他揪耳朵拎起来，他的执拗实在让人没有办法，无奈只能跟着他日复一日地奔跑，从开始的气喘吁吁，到从我们家跑到名叫新城的地方，来回将近十里，终于，学校里文质彬彬的我居然在学校运动会长跑五公里得了第三名。让我这个懒人成为一个体格强壮的男孩，为我以后在八十年代那个野蛮的丛林社会上对抗霸凌，打下坚实的基础。并且性格也像大哥哥一样，疾恶如仇，不同的是，大哥哥面对他讨厌的人会伸出小拇指，当着大家的面呸呸个不停，而我则会忍不住挥出拳头。

    大哥哥虽然不能开口说话，但在亲戚朋友家，乃至整个村里，却是最受欢迎的人，无论家贫家富，地位高低，只要有红白事情，就有他的身影，烧水扫地，到垃圾，收拾板凳座椅，忙忙碌碌，未曾有闲着的时候，虽然很少有人家奉为上座或者特地感谢，却从来未曾抱怨过谁家。

    大哥哥一生未曾说过一句话，却更能明白人世间黑白与真假，他不是不懂得人情世故，而是上天给了他最好的修行。

    他好像不知道世故，却懂得人情，而且心思缜密，但凡人终有私心，只要我去他家里，他都会拆出我喜欢抽的黑兰州，要知道即便是现在的农村，能舍得拿黑兰州招呼的人也是不是多数。

    在我故乡养病的日子里，大哥哥每次到我住处，看见垃圾杂草，都会忍不住帮我清理，然后我们煮茶抽烟，他会比划着讲一些事情，发泄一下他内心的不满，很多他独创的手语，只有我明白他的意思，因此有时在他闹别扭的时候，只有我的劝解会让他释怀。总之，他对我的包容和爱护让我这个没有亲哥哥的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关怀。

    世事艰难，人情冷暖，无论我遭受怎样的磨难，受尽讥讽和闲言，大哥哥始终如一的待我，他不因你受宠而谄媚，也不会因你落难而势利眼。

    越会说话的人，越快翻脸，倒是不能说话的人，给人温暖。

    赤子之心，却在失语者胸间。

    天佑无邪之人，我的哥哥儿女双全，儿媳贤惠豁达，终其一生，没有因为是残疾人而受半点委屈，一辈子遂心自在，倒是他的牛脾气和特有的认知盲区，让侄儿侄媳没有半点脾气。生病期间，媳妇女儿女婿孙子孙女照顾的无微不至。说起来，终是有福之人啊。

    口不能言热心肠，心灵手巧帮人忙，羞煞世间聪明人，蝇营狗苟尽荒腔。

    安息吧，我的大哥哥，天堂没有病痛。来世有缘，还做你的兄弟！

      2024 年 12 月 6 日草于西和五里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