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马丁的《冰与火之歌》中,为防止北方的野人和异鬼入侵,七大王国在北部边境修筑了绝境长城。绝境长城由冰雪筑造,长300英里,高700英尺,横跨维斯特洛大陆东西海岸,将文明与荒蛮隔绝在长城内外。绝境长城的原型并非中国的万里长城,乔治·马丁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曾经说到,他描写绝境长城的灵感,来自于自己参观古罗马哈德良长城时的感受。
古罗马,是现代西方文明的历史源头之一。当代西方的政治和文化,一直深受古罗马穿越千年的巨大影响。曾有人说,不了解古罗马,就无法深刻了解今天的西方世界。但是,古罗马历史已经过去近2000年,由于记录者的主观偏见,转述者的扭曲歪解,我们所了解到的罗马历史,与真实发生的罗马历史,可能已经大相径庭。
比如,拿哈德良长城来说,在主流的历史观点中,它和绝境长城一样,也是用于阻挡“蛮族”的防御工事,然而,这种观点却难以经受推敲。哈德良长城建成时仅仅高约5米,2.5-3米宽,从西段开始,用草泥建造,后来才全部改用石块。如此脆弱的墙体,如果遭遇到敌军入侵,必定不堪一击。
英国著名古典学家玛丽·比尔德在《罗马元老院与人民》中指出,哈德良长城是在宣示罗马对于这片土地的控制权,并暗示它带有某种终点的意味。相对防御工事来说,将哈德良长城作为罗马帝国边界的一种标志,这种观点听起来更为合理。而且,在哈德良长城建造的时代中,罗马帝国的其它边界地带也出现了不那么宏伟的长墙、堤坝和要塞,这些也在佐证这一观点。
玛丽·比尔德是剑桥大学古典学教授,2018年因对古典学做出的杰出贡献被英国女王授予勋爵称号。她所写作的《庞贝:一座罗马城市的生活》曾获得沃尔夫森历史学奖,这个奖项往往授予学术价值及可读性并重的历史学著作。《罗马元老院与人民》是玛丽·比尔德集五十年工作于大成的一部鸿篇巨制,讲述了罗马从意大利的一个小村落成长为疆域横跨三大洲帝国的恢弘历史。
在《罗马元老院与人民》中,如同探索哈德良长城的实际用途一样,玛丽·比尔德旨在重构真实的罗马,除了引用各类文献史料,还参考了大量的考古发现;在叙事主体上,不仅关注着高高在上的罗马贵族,也深切关怀着罗马帝国的万千蚁民,为读者呈现出古罗马的一幅真实画卷。
一、还原历史事件
《罗马元老院与人民》以西塞罗对垒喀提林开篇。喀提林是罗马的破产贵族,据称制定了暗杀罗马民选官员和烧毁城市的阴谋,西塞罗揭发了这个可怕阴谋,拯救了罗马。
19世纪意大利画家切萨雷·马卡里受托为夫人宫所创造的油画中,描述了西塞罗在元老院揭发喀提林阴谋的场景。在这幅画中,西塞罗在义正言辞的演讲,而喀提林则被孤立在画作的右侧。这幅画面往往符合大多数人对于罗马的印象:宏伟、轩敞、正式和优雅。
但这幅图像与真实历史却存在诸多不符之处:
1.元老们所穿的托加服为白色,担任公职者会在上面镶上紫边,而画作中元老们所穿托加服缺少紫边;
2.西塞罗当时40多岁,喀提林比他年长,画作中两人年龄与实际明显不符;
3.元老会由大约600人组成,画中的参会者数量与实际人数悬殊较大;
4.当时罗马尚未开采意大利北部的大理石采石场,大部分建筑用砖块和石头建造,画作中的石柱和大理石墙壁过于宏伟;
5.西塞罗对垒喀提林的会议在一座长方形神庙中召开,并非画作中的半圆形。
正如画家图像与历史不符一样,历史学家的叙述也未必就是实情。玛丽·比尔德在书中写到,古代的作家经常为笔下的主要人物杜撰发言,就像今天的史学家也喜欢给自己的人物赋予感情或动机。所以,玛丽·比尔德努力尝试寻找故事的另一面。
她从考古发现的钱币分析,这段时期罗马正在经历某种信贷危机,促使罗马的下层民众和穷人进行反抗或参与激进变革,喀提林获得了这些人的支持。西塞罗需要通过“拯救国家”来捍卫自己的政治地位,因此,夸大了阴谋的危险。一份匿名小册子表示,西塞罗“把国家的动荡转变成自己的荣耀”。所以,西塞罗的揭发有可能言过其实,整个阴谋差不多都是西塞罗在想象中的虚构。
历史往往由胜利者书写。既然西塞罗在这场对垒中获得了胜利,喀提林自然就必然遗臭万年了。
二、还原凡人形象
《罗马元老院与人民》讲述了古罗马的千年历史,对在此期间留下丰功伟绩的重要人物,都进行了详细叙述。比如建城者罗慕路斯、王政时期的国王、英才辈出的西庇阿家族、以及恺撒、庞培、安东尼、屋大维等。
历史人物由于其功绩,有时会被民众和后人神化。凯撒被刺杀后,元老院批准他成为神灵,凯撒的养子屋大维成为了“神明之子”。后来,屋大维被元老院赐封为“奥古斯都”,这个称号和古代宗教有关,意味着持有者拥有超越人的威权。屋大维作为奥古斯都死后,马上也被列入神的行列,并有人看到他升天,为此,屋大维的妻子里维娅奖赏此人100万赛斯特斯。
但是,世人皆知,凡人的躯壳中,生长不出神灵。古罗马会为得胜归来的将军举行凯旋式,在凯旋式上,将军会身着朱庇特神像穿着的服装,仿佛进入了神明行列。庞培参加凯旋式时,一个奴隶在战车上站在他的身后,在他耳边一遍遍轻声提醒:“记住你(只)是个凡人。”玛丽·比尔德在《罗马元老院与人民》中,便在还原着这些神灵们的凡人形象。
她讲述了一个故事。屋大维在与安东尼决战后凯旋而归,有人训练了一只乌鸦,在见到屋大维时,乌鸦叫道:“你好,恺撒,我们胜利的统帅。”屋大维十分高兴,赏赐了该人一大笔钱。但这个人有个同伴,没有得到奖赏,便跑去告诉屋大维,那人还有另外一只乌鸦。屋大维让该人展示,结果乌鸦说出的是:“你好,安东尼,我们胜利的统帅。”屋大维被此事逗笑了,最后只是要求那人把奖赏分给同伴。这个故事展示了屋大维的人情味。
但玛丽·比尔德还讲述了屋大维其它的一些故事,比如他怀疑一个高级军官对自己图谋不轨,亲手挖出了这名军官的双眼;比如在罗马人因为内战而近乎挨饿时,他却在奢华的宴会上若无其事的扮演阿波罗。这些故事则表现出屋大维的残暴和凶残。
屋大维的实际性格如何,在历史的重重迷雾中,已难考证,但无论怎样,他总归超脱不出凡人的序列。屋大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对在场朋友说的最后几句话中,包括一句希腊喜剧引文:“如果我演的好,那么为我鼓掌吧!”或许,他这是在表明,“神明之子”和“奥古斯都”这些超凡的称号,不过是他人生饰演的一个角色吧。
三、还原社会百态
在通常的历史著作中,作家着眼点往往在上流社会,对于底层社会的生活状态鲜有提及。对此,玛丽·比尔德在《罗马元老院与人民》中提到了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赤贫者在历史或考古记录中留下的痕迹寥寥无几;另外一个原因是,极端贫困者通常能够自我清除,他们将会死去。生之艰辛,死之无痕,这也许是人生的最大悲哀。
但是幸好,古罗马市民中“普通”和“中等”等级的人群,留下了较为清晰的生活痕迹,可以帮助我们感受到他们的生活。
他们住在狭窄的房间中,或者居无定所,忍受着恶劣的治安环境和突如其来的各种疾病。在沉重的生活中,他们也会进入酒肆,喝着劣质热酒,感受其中的风趣和热情,以此获得生活的快乐和满足。也会玩上几把骰子游戏,幻想着通过赌博,赢得一笔意外财富,改善自己的生活。正如在提姆加德的广场台阶上,一方赌桌上总结道:“打猎、洗澡、游戏、欢笑,这就是生活”。
他们热爱自己的工作,会加入行业社团,从中感受工作的自豪和一份归属感。他们会升华自己的工作意义,在庞贝的洗衣坊中,呈现有描绘洗衣场景的绚丽壁画,表现着劳动的高贵。在他们死后,也会在墓碑上,留下自己工作的痕迹,一个面包商人,便将自己的坟墓设计成面包制作设备的形状。当然,他们的工作也极为艰辛,在年少时感受不到童年,在苍老后也无法享受养老金,往往工作至死,西班牙一个4岁孩子的墓碑上,雕刻出了他手持采矿工具的形象,这很有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幼小的童工。
在《罗马元老院与人民》中,玛丽·比尔德也提及到了普通士兵的生活。在哈德良长城的南面,驻扎着一支罗马军队,按照法律规定,现役士兵禁止结婚。因此,他们应该和《冰与火之歌》中守卫绝境长城的守夜人一样,如同黑暗中的利剑,不娶妻、不封地、不生子,尽忠职守,生死于斯。但是,却在这里发掘出了大量女性和儿童的皮鞋,极大颠覆了对于罗马兵营高度军事化的原有形象。
玛丽·比尔德的《罗马元老院与人民》,对于古罗马的这段史诗历程,在细节描写上极为生动,在古罗马大舞台上,还原出了从宫廷到瓦肆之间的真实场景,能够带来十分惬意的阅读感受。对于一些史实的深入分析,也能够在主流的历史判断之外,唤起更多的启示和思考,对我们深入了解古罗马史,具有很大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