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
又是雨,雨都可以成系列了。
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对这两人情有独钟,不过cp感应该不很强。
架空,旧梗
※※※
若天落繁雨万千,我愿有你丝缕牵念。留一盏茶,待我的归期。
——题记
【壹】
正是三伏天气,热气都有了形状,在地上焦灼着。
午后这条路上空旷无人,只有一个小店坐落在岔路口,铺着瓦,像凝固在那儿的一块深色的石头。
边上竖了杆旗,写着个“茶”字。茶旗的一角露在了店屋的阴影外,布料的褶皱看着都明晃晃地发烫。
奈良鹿丸是这家茶铺的店主。他坐在长凳上,靠着茶桶,为的是出来倒茶时方便。可这样又离太阳稍近了些,可以清晰地看到光线与茶屋阴影的模糊交汇;勾不成一条线,仿佛阳光太刺眼,恨不得把阴影吞并。
他看云看得困乏,闭了眼想睡一觉。可是刚要合眼,就瞧见热浪尽头走来几个人影,他便半眯着眼看他们走近,直到进了店里,他才睁开眼睛打算看清楚些。
来客总统三人,戴着防晒的青斗笠,背包裹,衣服上沾着尘土,一看就知道是旅人,然而又不是普通的旅人。
三人都佩刀,其中一个人脸上画着油彩,倒很像艺人,身后背着的包裹很大,让人疑心里面是否装着表演的人偶,可那也未免太奇怪。其余还有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子,和一个红色头发的少年。都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却面带不同寻常的戾气。
——大概是些不好惹的浪人吧。
鹿丸用他那细长的吊梢眼扫了一遍,站起身倒茶。
三碗茶,分两次端到桌上,不是什么好茶,用处仅是解渴。他语气懒散,平常地问道,“茶不要钱,点心要么?”
回答的是那个女人,她摇摇头,把斗笠解下来喝茶。
鹿丸不是爱惹麻烦的人,走回柜台里面坐下,随手拨弄着棋盘——他原本只想装装样子,待客人走了再补一觉,可惜脑子太聪明,自个儿就摆好了棋局。
“这棋好!”
说着,那个子高挑的金发女人站起来朝他走来,声音飒爽果断,颇有种利落的美。
她用手指夹起一枚银将,“这里应该……”
鹿丸也很期待,可惜棋子还未落下,从来身后传来极冷的一声,叫人平白在夏日里感到寒意,“手鞠,该走了。”
手鞠——鹿丸记下这个名字。
说话的是年岁看起来最小的红发少年,然而那句话有着不容丝毫反驳的冷漠。
“好吧。”
她把银将敲下。三人带上斗笠,在叉路口向东一拐消失了。
鹿丸去看她落子的地方,就棋局来说不算最好的去处,稍显急躁了,然而是手好棋。说棋手高明也不为过,可惜可惜。鹿丸虽诸事嫌烦,棋还是爱的。
他生性懒散,便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随意把棋盘搁置着,又靠在茶桶上,准备睡觉了。
蝉嘶鸣起来,仿佛即将遇难般嘶声力竭。
【贰】
早晨倒也不那么热,可是鹿丸蹲坐在小椅上扇火,已经大汗淋漓。
一早敲着窗棂提醒他起床的是隔壁的青梅竹马,家里开花店,所以起得特别早。此时已经打理好花木,站在他家的院口吹风休息,和他聊些闲天,不过是些街长巷短的话题。这个年纪的女孩什么都爱说,现在和他讲的东西,过会儿还要再和女伴说上几遍。
鹿丸一边敷衍,一面托她去买几包茶点。药店里又来了人,难免要嘱咐交待一番。
待一切事情办妥,瓦白的天空已经渐渐显出蓝色,天边浮起暖色的霞云。
他推着茶车出城。
茶铺离城镇大约三四里路,他打着哈欠慢吞吞走到那儿时,天色早已大亮。
茶车停了下来,他发现铺子里有个人影。
平时这个时间已经有人来歇凉也不奇怪,因为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根本没有关门这一说。昨天茶桶里还有茶的话是可以随意取用的。但这次的来人摊倒在茶铺的阴影里,血腥味甚至盖过了年年积累的茶香。
“这可真是……”麻烦啊。
那人却瞧着有些眼熟,他赶忙放下车进去看。
倒也不是什么熟人,玫瑰般的红发,面色苍白的少年。
他思索了一会儿,但也只思索了一下,等于没有考虑。他倒掉昨天残留的茶水,顺便冲洗干净沾了血的地面,然后把两个茶桶对调,将少年装进空桶里,至于掉在边上的刀,也不能留着,于是一起扔进去。
鹿丸再次推着茶车回了城。
逢人问了,就说是今天要去店里看看,除了隔壁家的狗狐疑吠叫,算是有惊无险。
可是他究竟在做什么?今天本来只要看看云睡睡觉就好了的呀!可是伤又不能耽搁,只得先救了再说。
他打水清洗,取来针线和纱布。
出血量最多的是腹部的伤口,好像是箭伤,幸而并不很深。更麻烦的是手脚上的口子,已经触及筋骨,恐怕弄不好就会留下残疾。
鹿丸熟练地缝合着伤口。少年在昏厥中感受到痛楚,惊了一身的冷汗,在伤口难以止血的紧张情况下,鹿丸一边给他擦汗一边防止自己手上的湿汗刺激伤口,一时嘴里也来不及抱怨什么话了。
等到一切都处理完毕,已经将至傍晚。
他认真地审视一次,才终于长舒一口气。把被血染得鲜红的水和布条端出去。
唉,退步了啊……
鹿丸是继承家业的独子,本该救死扶伤的,只是……罢,他也是天生的懒散性子。
他坐在房廊的台阶上休息,累得也想倒下去,站不起来。
庭院里的风比屋内充满血腥气息的空气清新许多,傍晚的风沾着夜露的凉气,混合着草木的清香,吹拂着他的疲惫。
鹿丸有些怅惘似的站起来,抬头去看云。云朵飘荡在头顶,阳光在上面镀着一圈毛茸茸的金色。
他把茶车上忘了取下的茶点揣进怀里,准备当作晚饭,毕竟刚看过那么多密密麻麻的伤口,任谁都会失去胃口,饿也饿过了头。
他低头看到桶底干涸的血,枯死在那里。
他忽而想起了少年那诡谲的清秀面容,额角刻着一个鲜红的“爱”字。
爱,爱,他默念这个字,觉得竟有人会在自己身上留下那样的印痕。
他还是趁着打烊前去药铺里看了看,顺了几味药。
“脸色不太好呢。”
“是啊。”
他慢悠悠地回家,慢慢地熬药,缓缓地等药凉。
天黑了,他点上一盏油灯。
少年睡在灯光的光晕里,蹙着极浅的眉,伤势还未稳定,呼吸时不时一阵紧张。他睡得不安稳,眼边的青墨色仿佛是噩梦的残留。
鹿丸就着灯光找了本书看,火焰蹿动着,连着书上的字符一并摇晃,看不进眼里。他索性放下书,找了把扇子,替伤员和他的药扇凉,偶尔把风朝自己冒汗身上吹一吹。
待药凉了,他把少年的上身支起来,给他喂药。药很淡,多的是水和溶化的芽糖。少年很快把药喝了下去,没有呛着。
能喝进水就好。
鹿丸放心地搁下碗,在边上铺好被子,熄灯睡觉。
一夜安眠,早晨又是被邻居敲窗叫醒的。
他揉着眼睛起来,暗自抱怨自己作为医者的不负责任。好在少年的气息比昨日平和,看来伤势没有反复。
夏季最怕的是伤口感染发炎,鹿丸细致地检查了一遍伤口,重新清洗上药。做完这些,再给少年喂了一碗药。放了一夜的药壶已经凉透,他自己索性也喝了几口,然后出去烧茶。
——忍不住把茶桶反复洗了好多次,担心会留下昨天的血腥气,这当然是错觉,可鹿丸免不了觉得身边围绕着扎根的红色。
隔壁的花店女儿没有看出什么端倪——他虽住在最偏近邻居的院子,两家毕竟还是隔了巷子隔了墙的。她只道他面色难看,不过又说,“鹿丸你总是睡不醒似的。”然后又继续闲聊,也不知该说是敏锐还是粗枝大叶。
照例推着茶车去铺里,昨天的茶被喝完了,可是没有留下与少年同行的那两人途经的痕迹。
他思索了一番,还是决定什么都不做,换了茶桶回城。
少年清醒时正是午后最热的时候,让鹿丸怀疑少年是否是被热醒。
他正给他扇风,被这么一看觉得很尴尬。
设想过的被用刀抵着脖子或者被攻击威胁的桥段一律没有——少年因为失血过多,连声音都是轻哑的。他显然认出鹿丸是茶铺的老板,因而只是道,“……你救了我。”
不是“这是哪里”“我晕倒了多久”,甚至不是问句。
院里的夏蝉忽然“嘶”地噪叫起来,仿佛贴耳嘶鸣,少年皱了皱眉。鹿丸站起身把窗户关上,空气一下凝固住。
“这里是我家……嘛,我总不能让你死在我的店里啊。”
少年用丝毫没有波动的眼睛看着他。眼睛是很特别的浅绿,但是如同死水。
鹿丸重新拿起扇子扇风,说道,“没问题的话你就再休息一会儿,别起来。对了,你的名字?我叫奈良鹿丸。”
“……我爱罗。”
【叁】
阳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抹亮一层金粉,末端抚摸着他的眼皮,把他唤醒了。
“茶叶,陈皮,六月霜,青蒿,薄荷……”
鹿丸坐在院里煮茶,一边数着药方。
几只麻雀停在药袋边上,调皮地跳跃着,想趁着他不注意时偷些干药吃。他也不介意,因为药材并不好吃。
我爱罗出现在走廊上,靠着墙看他,问道,“你在做什么?”
麻雀们被我爱罗惊得飞起来,扑腾着小翅膀,在院里的树上停下,并不舍得走。
“今天下午要给邻里送凉茶去……诶?你怎么出来了?”
他慢慢在阶梯上坐下。脚踝受了伤,不能走路,站久会疼。
“我只想知道我的伤什么时候好。”
“最少也得两个半月,你都别想走动了,”鹿丸捉摸着该准备一副拐杖,“不然脚和手留了旧伤,就不好用了。”
鹿丸意有所指地看着我爱罗从袖口露出的手腕,上面缠满了绷带。
我爱罗面无表情地把手换了个位置,“我暂时无钱支付药材和住宿的费用,不如还是早日离开为好。”
“那不碍事,你尽可以住下,等到身体好些了,帮我烧茶,扫扫地什么的。”他的口气总那么平淡,透着些无奈,也有令人无语的懒散。
我爱罗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大约表示理解了这个条件。
鹿丸看着煮茶的壶,等着泡沫翻上恰到好处的颜色。而我爱罗坐在阶梯上看他。
“唉,这天气很热呀。”
“嗯。”
“许久没有雨水,也该下雨了。”
“嗯。”
“不过总下雨也不好,容易传瘟疫。”
“……嗯。”
鹿丸径自说着废话。他不禁嘲笑自己像隔壁的花店女儿一样罗里罗嗦了。原来遇到闷的人就会忍不住话多。
我爱罗不回答,他说着说着也就停了。
茶锅里升起缕缕茗烟,缠绕在他的身上。阳光照射着树丛,打下鲜明的影子,一块块躺在地上;井水是凉的,可那地下涓流到底离地表太远,也就无能为力;麻雀叽叽喳喳叫着。黑发的少年在其中忙碌,看上去平凡而普通。
我爱罗忽然道,“你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反正我是孤家寡人。”鹿丸很快地接嘴回答,仍背对着他摇扇子,并未回头。
我爱罗站了一会儿,默默地挪动难行的脚步,消失在门扉的阴影里。
鹿丸想,这少年也不那么可怕。只是冷,冷到骨子里,吐出的言语是孤独的,像受伤的野兽。可人毕竟是人,鹿丸明白什么是人。
——“你对我太好了。”
说这话时,我爱罗用玉绿的眼睛看他,冷淡,带着不安的怀疑。
鹿丸捧着喝空的瓷碗回看着我爱罗,无奈地叹口气,他总叹气,年纪轻轻却像个老头子。鹿丸望了一眼我爱罗放在枕边的刀,那原本被自己靠在墙角里。
鹿丸不能不交付一个答案,于是他说,“我挺喜欢你姐的。手鞠,是你的姐姐吧?”
他的推测并没错,而我爱罗的回答却直叫夏日生生寒下去:
“他们死了。”
他们死了,四字,交代了两条性命。那属于生者的鲜活色彩一下泯灭在亡魂的碎屑里,灰败地远离。
“都死了?”鹿丸不知道自己惊不惊讶,或许他已经预料过,但他还是维持着医者的本能,忍不住想问,“难道……”
“一个胸口中了六支箭,一个被割掉脑袋,你认为还能有救?”我爱罗冷笑了一声,不,那连冷笑也算不上,只是让人发寒的停顿,“会死,那是他们没有本事。”
少年的平淡,仿佛表示着一切顺理应当。
然而鹿丸也没有什么表情,点点头,站起来去洗碗。说了句,“节哀。”
我爱罗忽然颤抖了一下,清冷的面容紧绷着,不再言语。
【肆】
奈良家很大,但是与之不相符的安静。
房一间间,都是空的;有漂亮的庭院,可是已经看不出布局,假山脚下长满野草,池塘里飘满绿萍,一枝荷花淡淡地开着。
这房屋的主人只住在一个角落,而放任了一片苍凉的繁华。
他在奈良鹿丸出去时撑着单拐走动。走廊和屋里都是干净的,似乎定期有人来清理。
他沿着空旷的长廊走,拉开隔门的话,里面是略积了薄灰的陈设,摆放在那里,像是还等着使用者的抚摸。屏风上常画着精致的鹿,与奈良鹿丸的名字极其相称。可见从前,他该是个被寄以厚望的孩子,也该是个幸福的人。
然而只剩下了一个空壳,一个残影。
我爱罗放下拐杖,坐在亭廊光滑冰凉的木质上,望着荒芜的庭院。
天空是柔软灰色,雾蒙蒙低垂下来,似乎酝酿着一场雷雨。
带着水汽与凉意的风吹过长廊,在盛夏竟带来了秋般的萧索和荒凉。偌大的府邸中只有风,风和尘埃。
忽然一想,盛夏也只剩尾声了。
“喵——”
一只三色猫出现在庭院的荒草间,它轻声叫着,用黄绿色眼睛睨着他。
他与猫的眼瞳对望,那只猫不知道从他那片凝玉般的眼里看出了什么亲密的东西,几步跃过繁草,轻巧地跳了上来,在他的边上转圈,用脖子蹭他的衣服。
我爱罗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僵坐着。
从远处传来逐渐接近的脚步声——是奈良鹿丸回来了,他似乎知道我爱罗在哪儿,没多久就出现在这条面对庭院的屋廊上。
看到我爱罗满是疑惑地看着缠住自己的猫,他忍不住笑起来。
“你这家伙,还挺可爱的嘛……这猫是我朋友的,他们家就在隔壁,开花店,因为怕老鼠吃掉花籽,所以养了猫。”
三色猫听到了鹿丸的声音,立刻殷勤地跑过去缠他的脚。鹿丸弯腰伸出手,顺势坐下,摸挠着它的下颚。那只家猫显然十分喜欢这样,“咕噜咕噜”低叫着,眯起了眼。
“……要试试么?”
我爱罗摇着头收回目光。他从没摸过小动物,除了死的。
“说起来真是见笑了,家里也没有什么可看的。”鹿丸苦笑,大概是在指眼前疏于打理的荒野般的院落。
那是家主的语气,但是带有些凄清的生疏。像是知道自己拥有,但是拥有的东西却意义不甚明了。我爱罗察觉他并非无懈可击,原本他总觉得奈良鹿丸作为一个特殊而平凡的普通人,幸福到他连嫉妒都无法产生,然而奈良也有他的苦涩。
我爱罗沉默着,轻轻摇头。
天空落下了雨,水滴敲打在疯长的夏草上,草被弯折,又抬起来,不等这样的动作重复,雨瞬间随着雷鸣倾盆而下。
噼里啪啦,油绿的叶片和湖里的浮萍大声喧闹起来,蓦然腾起一片雨水的气味,充斥进了肺腑的深处。
猫被惊得抖了抖胡须,又埋下头,在鹿丸腿上安心地合起了眼。
奈良鹿丸和我爱罗并排坐着,看雨。
下雨后风反而止了,雨丝笔直地下落。坠落,反弹成碎裂的花。
“奈良,这样的生活好吗?”他轻声问。
鹿丸一如既往懒散地思索了一会儿,懒散地回答,“嗯,好啊。”
他聪明,所以一直从不过问,而只等我爱罗自己说。
“我很羡慕这样的你们,”他说,“但是我得不到的,我会把这些和平都毁掉。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全部毁掉。我沾了太多的血,太多太多的人血,甚至我的亲人……我是活在地狱里的,死后还要下地狱。”
少年面无丝毫波澜,语气也仿佛死去了那样平缓。
“你的痛苦,我当然无法感同身受,”鹿丸仍是悠闲的,但那是因为他习惯如此,这样的声音是与我爱罗不同的一种平静,“但是,世界上是没有地狱的。我相信死后也不会有。没有人非得下地狱,因为恶果来自许许多多的冤孽;不然谁都要下地狱,我也一样,再善良再无罪的人也一样。”
他自己说着,感到可笑般地笑了。
奈良是太聪明的人,聪明地过分,于是离人既是很近,又是很远。然而也有像我爱罗那样的人,笨拙地碰撞着,直到把心都撕开,于是生出了锐利的刺,藏进黑暗里远离他人。
因此人总是杵在一片荒凉里,瑟瑟发抖。
“鹿丸……”
“嗯?”
这是我爱罗第一次不叫他的姓,而叫他的名字。
暴雨把他脆弱的尾音遮挡住,可他还是颤抖了,“我、我其实……手鞠、勘九郎,妈妈,和夜叉丸……我其实真的很想他们,真的。可是……一切都无法挽回了……所有,都……”
他哭了,鹿丸想,我爱罗哭了。
我爱罗像个孩子那样的哭了,不是平静的,而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在雨幕中、一生仅有一次这样放肆无忌地大声哭嚎着。过于压抑的心壁,在这一刻忽然分崩离析。
他突然从死的变成了活的。
他用手抹着泪水,发梢都被咸涩的眼泪浸湿。那个“爱”字刺目而清晰地印在苍白的皮肤上,仿佛一种讽刺,又像一个祈愿。
猫用爪子勾他的袖口,鹿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爱罗的哭声随着雨声一起减弱,他放下手,止不住抽泣着。
他清楚地看到我爱罗红肿的眼睛和鼻尖,非常坦诚地暴露于世界的脆弱,让鹿丸感到一丝不安。他是许久没有哭泣过的人了,而面前是第一次真正哭泣的人,这样潮湿的感觉熟悉而遥远。
鹿丸未曾料到这是如此容易破碎的障壁,他也有些慌。毕竟打破一个人的生存习惯——不管是好还是坏,都是危险的事情,很有可能会把濒临崩溃的人一把推向死亡。
鹿丸是不喜欢的冒险的人。
他贴着他坐着,又叹口气,道,“所以你明白了吗,如果有地狱,我们会陪你一起下的。大家都在那受罪呢。”
可惜,我爱罗总爱摇头,这次也一样。
鹿丸说不了话。他知道,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对错;面对着世界的残酷,谎言与真实也都无意义。
“哭过就好了……”
他只能这么说,哭泣至少能让人少受些折磨,这总该没错。
他叹息。
【伍】
等到天快晴了,鹿丸提出要把猫送回邻居家里。
他敲了许久的门,大约因为还下着些许薄雨,开门晚了些。出来的是个漂亮少女,她一手把猫熟练地揽回怀里,边道谢谢,顺嘴埋怨这猫贪玩。一抬眼又看见了我爱罗,惊愕地问,“那是谁?”
红发少年站在奈良家的院门口,就露出一只眼睛看向他们,绿瞳,眼圈一层墨色。
“那是茶铺里遇到的旅人,因为无处可去,我就让他在家里住几天。”鹿丸抖了抖伞。
伞上的水珠溅到了少女身上,她往里缩几步,“这天还下雨,我先进去了。谢谢你把这小家伙拎回来……明见。”
“嗯。”
她又往那望了几眼,才抱着猫闭门进去。鹿丸不甚在意,悠悠地回来。
“你看,这样你就存在于这里了。”鹿丸笑着说。
前阵子太阳晒得可怕,过了十天半月,如今忽地又开始连续下起雨来。
雨把一切都冲干净以后,又开始在角落里滋生淤青似的霉菌。
他坐在廊上烹茶,药茶,带着一股子苦味。
鹿丸催促我爱罗喝这些补血的药茶,他抿了抿,皱了下眉道,“药我是不知道,可这茶叶也太差了……和那天喝的一样。”
看样子我爱罗对于茶的问题早已心怀不满。
“哈哈哈……”鹿丸尴尬地笑着挠挠头发,“我对茶没什么研究,太麻烦了。”
我爱罗也不再抱怨,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权当是过着雨喝。
“我最近可以不用拐杖了,让我帮些忙吧。”
我爱罗放下茶碗,端正地坐着说出想法。
鹿丸把炉火推远些,在廊上躺下,一幅懒得要化了的困倦模样,说道,“好啊,不过等天晴了再说,不然茶也没人吃呢。”
“茶叶,陈皮,六月霜,青蒿,薄荷……”
或者“茶叶,青蒿,陈皮……”
头一种是煮一缸子给邻里解暑的,后一种装在木桶里送去茶铺里——我爱罗做得很熟捻了。两人一起推车,在茶铺里坐一整天,鹿丸教他下棋,或者两人无言地看云。他看云是因为不爱说话,而鹿丸是喜欢看云,懒得说话。
“鹿丸,你为什么喜欢手鞠?”
那时候鹿丸看着云,我爱罗垂头看着蚁群,刚才客人喝茶时倒出去了些,蚂蚁就来喝水。
鹿丸看向他,他也抬起头看着他。
我爱罗的眼神里有些试探。鹿丸知道那是混合了一点微妙的妒忌,出于对唯一关心自己的人的过分在意。真是个脆弱的孩子……鹿丸想。
他知道自己在这里撒了小谎,那时候的我爱罗不信任他,因此开玩笑也得找个理由。可是现在他无论怎样延续这个亦真亦假的玩笑,我爱罗大概都不可避免地会感到失落,这无关什么亲密的感情,而是我爱罗那样孤独的人对于旁人的患得患失。
“……”鹿丸觉得很难回答。
我爱罗对他的迟疑感到疑惑似的歪了歪头。
“唔……大概是因为那样的女人比较少见吧,”不,其实是因为她的聪明,“不过我是个懒人,理想很简单……”
娶一个不美也不丑的老婆,生两个孩子,第一个是女儿,第二个是儿子,等到女儿出嫁的时候,儿子也长大了,他及早退休看看云下下棋,然后比老婆先死——鹿丸并不打算把他从前的人生理想说给我爱罗听。
“我现在觉得有你陪着很好啊,安安静静的,还帮我烧茶……”鹿丸用不大的声音咕哝,自己害羞起来,就不说了。
我爱罗的脸好像有些红,低下头又去看蚂蚁,它们还在那喝茶,把水滴当成池塘。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九月中旬,秋日渐寒。
一日鹿丸打着哈欠被敲窗声吵醒,发现我爱罗已经起了许久。我爱罗睡得很少,一向是比鹿丸早起的,他会替他烧茶,鹿丸起来时,总是正巧看见初阳的红色一点点染上我爱罗苍白的皮肤。
但是今天他穿着整齐,佩刀,浪人打扮。那个少年又变得陌生了,寡淡的眸子,带着淡淡血腥味的一丝寒冷,顺着秋风让鹿丸打了个寒战。
“现在不用煮凉茶了,我帮你烧了热水,”我爱罗的声音还是带着柔和,但是随即那种熟悉的语气也消失了,“承蒙相救,无以为报。此后我若路过此城,便来造访,三月必来一次。若有怨恨之人,只需告诉在下其名……我也就只有这一杀人的用途。”
鹿丸知道一些事情劝说是无用的。
只有杀戮,不然就无法活下去;只有饮血,才能感受到罪恶的生命的存在——所以早就注定无法回头了,那样可悲的一生。
“常来住吧,”鹿丸笑着说,“随时欢迎。”
他用云淡风轻的慵懒,掸开了压抑沉闷的血海。他与他,突然又远在天边了,但是我爱罗却不觉得很生痛。
两个少年,在秋日晨光里告别。
秋蝉已死去,鸣声不再。
【陆】
此后,夏日里会在茶铺迎来红发的杀手;天冷的时候他守着炭火坐在房门口,冷不丁寒风就会裹挟着血味,把那人送到眼前。
他从没给过他杀人委托,杀手也不提,在他屋里住三四日,偶尔带着伤修养,然后继续消失在他无法了解的伤亡炼狱中。
我爱罗第一次和他说起那句话是个寒冬落雪的早晨。
他抱怨他的茶难喝。鹿丸打了个哈哈笑过去。
我爱罗忽然望着窗外落下的细雪,说,“觉得有些累了。”
他目光所看到的是白雪腾风的绝望。
雪片徒劳地飞舞着,最终落到地上,融在一片纯白中,慢慢失去轻盈,慢慢凝结,慢慢消亡。而吹入窗里的,红色的暖炭只遥遥看了它一眼,雪就顷刻融成一滴看不清的水。
“累了的话就和我在一起好了。”他懒懒地笑。
我爱罗一如既往地摇头。
第二次说这句话是来年的春日,木尖刚冒了个新芽,他端起茶碗就眉心促起。
“抱歉啦茶不好——”鹿丸自动跟上玩笑话。
“要是累了就留下来吧。”鹿丸也依旧这么说。
可他还是摇头。
他的眼神在迅速的老去,死去,仿佛被亡魂拖累到极深的深渊里了。可是他那么美,像个孩子那样的美。
再这样说时已经又是一个深秋,他帮他检查一道后背上的伤口。我爱罗正对着庭院,看着落叶一片片飘落,被秋风吹时摩擦发出脆弱的沙哑的喃语。
“生命真是脆弱,”他怔怔地说,“我好像觉得很累了,就像那些枯叶一样,忍不住就会掉下去。”
鹿丸给他上药,一边用手指蘸着膏药一边说话,语气慵懒地让人安心,“我这房子空,你留下来和我一起住吧。不然哪天你死在外头我都不知道。”
“还不至于呢。”我爱罗摇摇头。
这次他摇头后,鹿丸接着说,“那,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
真难得,奈良鹿丸竟愿意花费精力讲故事。
他讲的是自己的故事,“我从前是个比现在还要懒散的人。我是独子,但是父母的教育很宽松。我的父母是很好的人,做着药店的生意,自己还有一个药厂。夏天的时候他们就开茶铺,而且亲历亲为,用各种凉药煮茶,然后自己推到城外去……我其实不很爱喝茶,但是我喜欢替他们做这些事。哈……以前都嫌麻烦不陪他们一起,现在只是我一个人了,反而勤快起来……”
他十五岁就挑起了奈良家的全部,一个人,没有了长辈,什么都得自己学。他背下所有的药材和药方,他摸索管理药厂的方法,他慢慢懂得利用智慧处理商业上的矛盾和纠纷,他整理空旷的宅邸,他自己打水扫地、煮饭烹茶,自己守着院落,这些他本来都不会。
“……在茶铺里,好像就和他们在一起似的。母亲是很开朗的人,一定会笑容满面地守着茶桶吧。父亲的话,比我还要厉害,我们会一起下将棋,而且我肯定会输棋……”
鹿丸替他处理好伤口,在他边上坐下来,和他一起看小院里的秋景。如果坐在大宅里眼观那个庭院凋零,恐怕会痛得无法呼吸。
“可是他们被杀死了啊……”鹿丸沉默良久,摸出一支烟杆,用炉里碎炭点燃,吸吐了一口略微呛鼻的烟雾,仿佛把叹息融了进去,“因为有一味药的储存不当,失去了效用,害死了一个女人,所以我的父母被她的丈夫杀了。是在推着凉茶回家的路上被用砍柴的斧子砍死的,真是飞来横祸。”
他轻飘飘地吐出一口烟,抽得很熟练。
“官府没有查出来是谁犯案,但我推论出来了,很多时候我在想,我为什么要知道呢?要是不知道会好过的很多的。我看到那个男人抱着自己三岁的儿子在妻子坟前痛哭,而他的孩子小得什么都不明白,哭着要找妈妈,可是他的妈妈和我的父母一样,永远回不来了啊。我该夺走他的父亲,让他成为孤儿吗……我不知道,我心软了。”
“值得高兴的是他也因为杀人而愧疚,后来好好地做着一位父亲,他的孩子也很好,上学堂读书了……”他停止了抽烟,很长时间后,才再次用平缓的声音说道,“没错,我还是放不下,我恨他杀死了我的双亲,他也一样恨我的父母,尽管那或许不是他们错。但是看到我的父母恩爱地一起回家,他就会伤心欲绝地想起亡妻,所以一时冲动了吧。”
“杀人确实是他的错,但我觉得自己不能恨他,如果我一直追究到底,恐怕我也就变了,老爹老妈一定不希望我变成那样……”
鹿丸苦笑着把烟斗的灰磕到廊下,“其实这些仇都算不清楚,可是我为保护自己做了选择。”
最后一口烟吹走了过往旧事,鹿丸的故事讲完了。
我爱罗看着他,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于是清冷地回答,“我做不到……你太精明,连自己都可以控制,但是我不行。我只会仇恨,擅长仇恨,理解仇恨,我从小就是这么活着。当然,我很羡慕你。”
秋叶落到了走廊上,又被吹走。
鹿丸把烟搁下,拍了拍他的肩,诙谐地说,“唉,你总是冷冰冰的……不过没关系,我以后可以帮你的啊,毕竟我的用处很少嘛。”
我爱罗向来不会回应玩笑。
“对了,今年十月的时候,邻居的朋友嫁人了呢,就是从前开花店的那个。”
“……猫?”
“还在,生了好多小猫了,还是经常会蹿到我的院子里。”
“猫,真是可爱。”我爱罗叹惜般地说。
“那以后她再生了,我就要一只过来养着吧。”
后来鹿丸真的养了几只猫。
第四次说这样的话,日头高挂,是初次见面的三伏天。鹿丸不知道我爱罗是否是故意选了这样的日子,因为他看上去与往日有些许不同。
他在铺子的阴影里坐下,鹿丸把茶碗连着人在我爱罗面前摆着,他喝着茶,照例嗔怒着说难喝。
鹿丸难得没有敷衍过去,而是指了指柜台边的一只小炉子,“不,这回在烧水,准备泡春天留下的明前茶呢。”
而他却说,“留着,下回吧。”
“为什么?”
他的话平日都带着些不经意的高傲的矜持,这回却没有,“我在想我是真的累了,下次回来,就不走了罢。”
“当真的?!”
“当然,我不会骗你,”我爱罗露出一个极浅的笑,他很少笑,“如果能回来的话。”
“也就是说,可能回不来么?你从前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他叹气,目光移向流云,然而仅有一片云,漂浮在热气中。
“因为手鞠和勘九郎……”
不一样就在于,对我爱罗而言,这是一条回不了头的路。
然而他还是云淡风轻的,“等你回来了,我就好好地去管药店,把庭院整理干净,养更多的猫。我已经开始养猫了,三色的,胖得可爱,等你回来看……等你回来了,我好好给你泡茶,不加药了,而且用好茶。你把刀收起来,我教你怎么做伤药,把你身上那么多的疤痕去掉。等你回来……”
鹿丸不去看那片淡到看不见的云了,他闭上了眼睛。
他说不出话,他被自己说得酸涩,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他不知道我爱罗的表情。
他知道我爱罗默默地喝完了那碗茶,离开了。
【柒】
然而,他终究是回不去了。
他倒在血泊里,胸口的伤口漏出温热的血和寒冷的气。
他望到天,柔软的灰色,和从前的某一天很像,不过算算时日,这大概算是秋雨了吧。
雨水终于落下来,混合着他的血液和眼泪。
他只能感受到充斥着身体血腥味和疼痛,再后来疼痛也没有了,灵魂失去了身体的支配权。
啊,多么柔软的雨。
雨丝铺天盖地倾倒,毛茸茸地触碰着他的面颊,他想,猫的毛摸上去是否就是这样的感觉?不过它们不会流淌而过。他想自己快要死了,再也回不去了,那个盛夏明晃晃阳光下的茶铺,那个黑发黑眼睛、懒洋洋的店主,那个说着要给他家的人,聪明地过分,可是善良。
真残酷的世界,他多希望这些都是假的,但是不行,他并不想否认自己的人生。
他不该活着,他早该追随着那些人一起死了;他是肮脏的,多少雨水都洗不干净他沾染的血迹;但他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他好想回去……
杀,杀,杀,被杀。
他从出生起就只拥有这些,甚至不杀戮,就失却了存在感。但是他本来可以改变了……不……
不就是死亡吗……为什么要哭呢?
可是泪水和雨水一样停不下来。
等到连哭泣的能力都失去的时候,血腥味已经从气管中消失。他恍惚产生了美好的幻觉,仿佛雨水里有熟悉的甘苦,那是奈良鹿丸身上的味道,混合着药味的茶香。虽然不是什么好茶,可是那气息让人眷恋。
雨丝密集而温柔地覆盖住他,把丝丝缕缕的茶香汇集起来,涌进他濒死的身体。
雨变成了茶,落入他最后的绮梦。
【尾声】
正是三伏天气,热气如波浪般挤压翻滚,焦灼着被烤热的地面。
午后城外的这条道路上空旷无人,只有一个小店坐落在岔路口,铺着瓦,像凝固在那儿的一块深色的石头。
边上竖了杆旗,写着个“茶”字。茶旗的一角露在了店屋的阴影外,布料的褶皱看着都明晃晃地发烫。
“老板,你在泡什么茶?”
“上好的白茶。”
“给我一杯尝尝呗。”
他摇了摇瓷壶,“我倒也不怎么会品,那就给你喝一些吧。”
“哎呀老板,您干脆多给我些得了,干嘛还要留着呀,反正您也快要收摊回去了吧。唔,这茶真香。”
“那不行,我总要留些。”
他笑着往外看,云在天上缓慢地浮动变幻,悠闲地像他这人,
“我在等一个朋友,他答应过这次回来,就和我一起管店,再也不走。不过,我想他大概是回不来了,如果他还活着,就算两腿尽废也会回来的,虽然一幅冷冷的样子,他其实很倔呢……也罢,茶总是要留的。”
他抽口烟,缓缓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他虽然诸事嫌烦,棋和茶还是爱的。
蝉声聒噪地厉害,年年相似。
等到嘶声力竭的蝉鸣止了,天上忽而下起雨来,铺天盖地的暴雨。草叶哗啦啦发出敲打的脆响。
明晃晃的世界变得温柔,雨声庞大而寂静。
夏雨落在干热的路面上,扑来蒸发腾升的水汽;雨滴打在灰瓦上,一片片碎成花又聚成河,从屋顶上流泻而下,润湿、冲刷着滞留在这里的气息。
在雨里,什么都变得渺小了,仿佛存在是那么细微、那么温暖的事情。一只老猫趴在他脚边,抖抖胡须,发出细细的喵叫;亲昵地蹭着他的裤脚,又睡下。
奈良鹿丸仿佛融入寂静般,烧茶,下棋,抽烟,偶尔看天,偶尔张望路的尽头。
雨幕把世间连缀成迷蒙的风景。
那些雨水碎裂在茶铺周围,融进缕缕香气,变成了茶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