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风吹稻香的岁月
我住的村庄靠海,家门近田。附近还未大兴建房子之前,站在我家门前,一眼望去,可见一方田地连着另一方田地,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小山岭下。
这儿地处亚热带季风气候区,作物一年两熟,以种植水稻为主。水稻分春秋两季耕种,春季三四月插秧,六七月收谷;秋季七月的秧苗,十一二月的稻香。即便一年可耕作两季,粮食依旧不足,土地还是不够用。一户人家家里头倘若有两三亩的田地可耕种,就格外地富足了,因而耕种于当地人来说不过是辅助生计的副业。
我家本无田可耕,爷爷奶奶倒是有一亩多的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全耗在土地里。后来,母亲借了姑姑家邻居半亩田来耕作,农事便年复一年来敲门。年前播种,三月犁田,拔秧,插秧,四五月补秧,施肥,灌溉,除草,除虫,六月收割,七月重新犁田,接着循环,拔秧,插秧,补秧,施肥,灌溉,除草,除虫,收割。
拔秧是我最不喜欢干的农活。天刚亮,母亲便喊我起床去拔秧,秧苗种在祭祀庙宇附近的那片田野,需走上一段高低不平且坑坑洼洼的田埂路。我穿上母亲笨重的水鞋,戴上草帽,拎上水壶,抱着一张小凳子,便出门了。到达秧苗地,我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听完奶奶的指示,开始埋头弯腰拔秧。
拔秧是件技术活,要求拔得准、速度快、数量多。一般的农妇可以两只手同时拔,既快又准,约摸半分钟,手上的秧苗就能扎成一捆。我的力气全依赖右手,左手只负责拿着已经拔好的秧苗,磨蹭了许久才拔够一捆,用稻梗扎好结。力气小,大株的秧苗很难拔出来,力气太大了更容易犯错,一个不小心秧苗被我拔断了,一命两尸,随后招来奶奶的一顿骂。
在拔秧这件事情上,我没少受过长辈们的责备。不过责备是一回事,若是干得好,也会有犒劳的时候,甘蔗是奶奶惯常的犒劳品。那个时候我的牙齿很好,能不费吹灰之力地迅速啃完半米来长的甘蔗,田头上尽堆着我嚼干的甘蔗残渣。
相比而言,插秧是水稻耕作的环节中最轻松的活。母亲将秧苗担来,把成捆拔好的秧苗分散扔在田里,以供每个角落都能方便地拿到秧苗来插。下到田里,拿起秧苗,弯下腰来,两根并作一根插进泥里,隔开一段距离,大致排成行接着插。
有一年三月份插秧,我胡乱照着自己的感觉来插,秧苗与秧苗的间隔有些远。插了一个上午,母亲来了,见状十分不满,唠唠叨叨着,直叫我插密一些,又示范性地插给我看,再三强调不许我乱来。待母亲去担秧苗了,我又随性地忙活起来,可把母亲气了一阵。然而到了六月份割稻谷的时候,我插的那片秧苗长势很旺盛,结的谷最多,母亲笑着说我无心干了件好事。后来,这件事就成了母亲茶余饭后闲聊的话题,成了博得邻里人偶然一笑的趣事。
插完秧之后,补秧,施肥,灌溉的事情就交给大人们来做,我便能和姐姐们到海边忙活去了。一到四五月份,杂草疯狂生长,田螺成灾,我不时要随母亲去田里除草,除田螺。田螺泛滥的时候,母亲就得下农药收拾它们了。看着秧苗渐渐成长是一件挺诗意的事情,一片片稀疏嫩绿的秧苗儿,很快染成深绿色的禾苗,间隙密了一些,不久后染成墨绿色。
从我家门前望去,一片汪洋绿海,在阵阵风吹下掀起一波又一波绿色的禾浪,很是养眼。转眼间到了六月,绿色的禾浪变成了金黄色的稻浪,清风中连绵起伏,带来一丝清新的稻谷香。
稻谷一黄,奶奶隔一段时间就要到田里看看,折下一小截谷穗,脱下几颗谷粒来,放进嘴里咬咬,或摇头或满意地笑笑。不知其意的我,也学着奶奶的样子,从她手里的谷穗摘来几颗尝尝,干干的,有点硬,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夏天的一个傍晚,我和伙伴们玩捉迷藏,我钻进了稻田里,闷了许久都没有被人找到,热出了一身汗来。
从稻田里钻出来后,我随手拔了一截稻穗,正要往嘴里塞谷粒。一位扛着锄头从田埂上走来的农民大伯,厉声呵斥了我,将我批了一顿,走之前还告诫我不能糟蹋别人家辛辛苦苦耕种出来的粮食。我感到很委屈,大人能被允许做的事情凭什么小孩不能做!直到某一天,我从某个长辈的口中得知,尝谷粒是为了判断稻谷是否能收割了。而这个本事,除了熟悉农事的庄稼人,一般人是尝不出来的。
到了收割稻谷的农忙时节,学校格外爽快地放假三天,老师们总要吩咐家里有稻谷要收的学生回去帮忙,绝不能偷偷去玩水。每逢稻谷丰收季节,家里总要忙上一周来天。先是割稻,然后脱谷,再晒干,末了把稻谷放进仓库。
割稻一般选择傍晚或清晨的时间,主要是为了避免阳光的暴晒,尤其是在夏天,人很容易中暑。头顶草帽,戴上手套,拿起镰刀,或弯腰或蹲着,一手握住稻苗,一手挥动镰刀拦腰割断稻梗。割好的稻穗放在一旁,堆起来。待整个田里的稻苗都割完了,把田里成堆的稻分成左右两批整整齐齐地码起来,中间留出一块地方来置放脱谷的机器。在田里铺上一张宽大的布或胶质的料子,把脱谷机器搬上来,启动机器。一只脚踩着下面的踏板使机器快速转动,双手捧着稻穗放进机器转动的地方,就可以把稻穗上的谷粒脱落下来了。通常是两个人在码好的稻堆旁,将稻穗一把把整理好递过去,另外两个人踩着踏板,接过稻穗放进机器里打谷,打完了谷就将穗梗往身后一扔,接过新的稻穗继续打。
递稻穗几乎都是孩子们干的活,不用费很大的劲,而打谷则需要足够的力气,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被机器的强大拉力给拽过去,打伤自己。我就曾在打谷这个活儿上吃过亏,那时趁着大人们休息去了,我被堂哥怂恿去打谷。堂哥踩动了踏板,机器转动起来,他握住一小捧稻穗打起谷来,做得有模有样的。见堂哥打得如此顺手,我也抓了一小把稻穗放进机器里打谷,第一把顺利打完了,我有些得意洋洋。抓第二把稻穗时,我增加了数量,还加快了踏板的节奏。踩着踩着,一股强劲的拉力将我手中的稻穗拉过去,我失去重心险些把头摔进机器里。幸亏奶奶赶来一把拉住了我,方才躲过了危险。
然而躲过了危险,却躲不掉奶奶的一顿骂,从此我与打谷这个活儿绝缘了。脱完了谷,用筛子清去稻穗的残渣和小虫子后,将谷粒一包包装起来,运回家里或者运到晒谷场去,晒个四五天,把谷粒晒干之后便可装进仓库里储存了。
好些年前,人家把田收回去后,我家又无地可耕了。一听母亲说不用干农活了,我兴奋了一些日子,就兴奋不起来了。我家是无田可耕,别人家却有田不耕,不是荒着,就是通通拿来建房子了。目之所及,除了杂草丛生,便是密集的新房子。在新进宅的炮竹声中,人们笑盈盈地迎接宾客,摆放几桌流水席来款待邻里乡亲,远处荒凉的田地里,茂密的杂草在风中轻轻地摇曳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