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致命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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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坊间流传着这么一句戏谑的话,用在阎芳身上虽然不合适,但听完她接下来的讲述,郝勇觉得用这句话来总结,是最恰当不过了: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一个熟人找到大姐,说在乡镇北边开了个新工地,还缺两个拉钢筋的熟手,好像还是个领导批下来的大工程,工期长,待遇高,让大姐再找个人一块过去。
大姐带着阎芳过去报到,在登记处排队的时候,阎芳悄悄把大姐拉到了一边。
“大姐,这么多年你一直照顾我,今天我求你件事。”
“妹子你怎么了,有啥事还得用求我?说吧。”
“在这里,你千万别再叫我阎芳了,我现在叫阎莉,你别问为什么,我求求你。”
“啊?为什么啊?哦,对对,你不让问为什么。可……可我万一……记不住怎么办?”大姐有些蒙。
“那你就叫我小阎。”
“人家得看身份证啊?”
“我就说前几天回老家忘了带,你给我当个证明,说咱俩是本村的,我记得身份证号。”
“那……那……那行吗?”
“行,一定行。要不然,就跟你那个熟人说声,反正他也不认识我,让他给通融下。”
“那……咱试试吧。”
别看大姐没什么文化,平日里混在一群男人堆里显得粗陋了一些,但关键时刻是真的不含糊,当着登记员和中间人的面,明批暗扬地把阎芳——不,此刻应该叫阎莉——狠骂了一顿,既让她顺利通过了登记,也让工地上的人知道了阎莉有丰富的经验,是捣鼓钢筋的一把好手。关于这一点,大姐还真不是信口开河的瞎咧咧,心灵手巧的阎莉跟着自己这么多年,凡是由她手里出去的钢筋件,别管多么复杂的样式,从来没有出现过不合格、返工重做的情况。
当然,这次之所以能通过录用,除了大姐和阎莉的精湛演技,和有熟人从中扯和外,还有一个原因,就当时的身份证还是15位号码的手写体第一代,上面除了能证明你的姓名、籍贯等以外,别的用处还真是不大。同样的事情,如果放在今天,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再一个,接下来工地上发生的事情,包括以后十几年在阎芳手里发生的事情,都与当时那个时代密不可分。
在这个工地上干活,阎莉比之前所有工地上的劳作都要尽心,做出来的钢筋构件,每一个都精准的分毫不差。工程上负责捆扎这些构件,组成整栋建筑钢筋骨架的老少师傅们,对她的手艺是赞不绝口,没过多久,阎莉便得到了施工方和监理方的信任,至于她是否按要求尽快回家拿来身份证这件事,早就无人问津了。
一天,阎莉正低着头摆弄手里的活,一双男人的脚站在了她的前面。阎莉的内心不自觉的狂野跳动,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她相信自己的预感——阎莉手里的活儿停了一下,身子没动,只稍稍斜着向这个男人扫了一眼,立刻又低下头继续自己的工作。是的,错不了。
男人穿着一身名牌运动装——在当年那个时代、那个略显偏僻的小乡镇,这样的装扮是非常扎眼,也是非常新奇的——虽然天天泡在工地上,身上的衣服和脚上的鞋显得有些脏,但仍能看出它们不菲的身价。他双膝微屈,两只手撑在大腿上,弯腰盯着阎莉手里的工作,并没有发觉那转瞬即逝地扫视自己的那一眼——也许他根本就没把这个皮肤黢黑粗糙,衣服脏旧不堪的农村女人放在眼里,他关心的只是自己所监理的工程质量——脸上写满了满意和赞许,看了有那么十几秒轻声说了一句“嗯,是不错,好好干”,便转身离去。
可是他并不知道,从那以后,自己的背后总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大家相安无事地相处了大半年,年末工地停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纷纷拿着工钱返乡团圆。自从与大姐相识,阎芳第一次没有跟随去她家里过年,而大姐也看出了阎芳自打来到这个工地,在许多地方变得与以往不同。虽然也曾侧面向阎芳了解,但她不是借口搪塞,就是一笑而过,自己也不好多问。所以,对阎芳这次不去她家过年,大姐并没有感到太意外,礼貌性地礼让和叮嘱几句之后,二人也就暂时离别。直到来年开春再度相见,阎芳的变化让大姐大为吃惊。
工地虽然关了门,但是还要有几个轮流值班,防备假期之中发生什么意外的人在。作为工程的监理方,卜良——就是那天弯着腰看阎芳干活的男人——则几乎每天都要来这里看一看。时间一久,卜良在工地之外的行踪,甚至连他在春节前去给几位领导送过礼,都被他背后的那双眼观察的一清二楚。
春暖花开,建筑工地上再度热闹起来。曾经沉默寡言、满怀心事的阎芳突然变得开朗了许多,不仅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而且还时不时地跟大姐开个小玩笑、讲个小笑话,这让大姐非常奇怪,怎么自己一个人过了个年就变成这样了?难道说阎芳是想开了,找到意中人了?问了几次,阎芳含含糊糊。大姐一想,自己跟阎芳非亲非故,很多事既然人家不愿说,也就不再追问了,但还是为她的改变感到高兴。
上面有领导的关照,各方面的支持也非常到位,因此工程进度很快,整体建筑的雏形越来越清晰。这里背靠群山,前面原先是一条十分不起眼的小河沟,过去有百十户人家守着山腰上的梯田生活了几辈子。经过一番规划建设和修整,摇身一变成为了一个依山傍水、风景秀丽的度假村。山脚下的平缓地带,中间是一座十层的高楼,围绕着它,东西各有两座五层楼——这样的高度在当时老百姓的眼中,已经完全可以用高耸入云来形容了——越往山上走,一些建筑越来越小,越来越分散,最终成为一栋栋别墅,隐藏在山林深处,人工开凿的小溪曲折蜿蜒地流经每一栋别墅门前,最后汇入正前方的金山河——就是那条曾经不起眼的小河沟。
在这些建筑当中,有两处是卜良格外用心的,一个是中间的那座十层高楼,另一个就是山上最隐蔽、面积最大的一栋别墅。因为前者,以后自己的公司将在这里办公,现在它的前面是一个大大的石灰窖,未来这个深窖则会变成一座壮观的假山喷泉景观;而后者,则是卜良亲自找人精心设计,半卖半送给让自己拿下这个开发工程的领导的豪华行宫。
天气越来越暖,楼层也越来越高,志得意满的卜良每天临近收工,都会站在工程的最高处眺望远方,一阵阵清风吹在身上,无比的惬意,自己人生更加辉煌的明天似乎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似乎,就只有似乎了。
这一天,跟往常一样,阎芳早早完成了每天的工作任务,验收合格的一小堆钢筋件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固定的地方,回到工棚里喝了几口水,休息了一会,就自己上山上溜达着看风景去了。只不过她今天并没有在山上待很久,而是等着工人们陆陆续续收工,悄悄地来到了正在不断变得越来越高的中间那栋楼第八层——上面只要再建两层就可以封顶了——的角落里,静静地坐下来,等一个人。
果然,没一会卜良就上来了。他四下看看,这里摸摸,那里敲敲,有时还拿出钢尺来量一量,在觉得不满意的地方做下记号,等着明天让人来解决。最后,站在他往常都会站的地方向外眺望——这里与底下那七层的相同位置的结构不同,是一个带两层套间的大办公室,是他为自己从建设之日起就精心打造的。只不过今天与平时略有不同的是,他发现最外侧的窗基墙稍稍歪斜了一点,因此让工人拆了重砌,形成了一个直通楼外脚手架的黑洞——太阳缓缓西沉,金黄色的夕阳穿过脚手架照在他微微泛起笑容的脸上,温暖,平和。
“卜良!”在卜良的身后幽幽地传来了一声轻唤,音量不大却力道十足。卜良怔在那里。的确很出乎意料,在这个忙碌的场景逐渐散去的环境下,居然还另外有人的存在,而且“卜良”这两个字,最近几年除了至亲,几乎已经听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卜总”“卜董”“卜老板”……如今猛然间被一个外人这样称呼,听起来怎么这么刺耳?心里竟生出许多的不满。
“你是谁?!”到底是在商界里摔摔打打、见过场面的,卜良很快就沉静下来,反问中透出了慌乱中寻找回来的一丝丝大老板的威严。
“你生意做大了,不记得我了。”从角落的梁柱后面缓缓闪出来一条黑影,一步步稳稳地走到卜良面前的那抹光线与阴影的交界处,两只手插在上衣的口袋里。
卜良终于看清了黑影的脸,刚才还随着那一点点逼近自己的脚步莫名悬起来的心,现在可以彻底回归原来的位置,“傲视天下”的威风和霸气同时也陆续依附回了胸中。
“阎莉?你在这里干什么?”
“卜良,看来你真得不认识我了。”
“我的名字是你随便喊的?我为什么要认识你?”
“嘿嘿,没有我,恐怕你要做到现在的样子,还要费一番功夫吧。”
卜良虽然看起来冷静了不少,但他自己知道,脑子里还是有些懵圈,前面的对话除了力争彰显自己是高高在上的老板的身份,其实并没有抓住几个关键词的重点,“阎莉啊,哈哈,我知道你的手艺不错,大家也都很认可你,这一点你放心,跟着我干,绝对亏待不了。”
“哼!不会亏待我?如果没有你当年的亏待,我也不会落到如今的下场!”
此时的卜良才算完全听明白,前面两人所表达的,根本就是两个意思,愣在那里,一时不知该如何接下阎莉的话。
“你忘了六年前,为了拿下一个工程,让那个该死的领导随意糟蹋的女人了吗?”
“啊,你……你是……阎……”
“对,我就是阎芳。去年当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工地的时候就认出了你,所以临时改名叫阎莉。从我见到你开始,就一直在默默地注视着你,就包括你那个该死的贵人的家在哪里,我现在都知道了。现在到了该你们还账的时候了。”阎芳的话依然语调不高,但冷得让卜良毛骨悚然。
“阎芳……啊,对不起阎芳,当时我也是迫不得已,我也是想为了咱们的明天……”
“别提什么为了我,是你把我最后仍在了医院的病床上,我只是你的一个玩偶而已。”阎芳的两只带着白线手套的手从口袋里拿了出来,右手攥着一把刀。这是把在闲暇之余,阎芳用工地上的一片钢板一点点打磨出来的,虽然不精致,但异常的锋利。
“是我该死,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卜良眼看着寒光凛凛的刀锋,双膝一软,磕头如捣蒜。
阎芳走到他的跟前,粗糙有力的手拎着前胸把卜良拉起来,就像拎着一只令人恶心的濒死的老鼠,向后推了一把,拿着刀一步步地向他逼近,卜良一步步地向后退去。
“你一个大男人干嘛要下跪,当初抛弃我的勇气哪里去了?”
“阎……芳,芳芳,你说,你要多少钱,我都能满足你,我……”
“呸!你当时不是已经留钱给我了吗?那就足够了,最起码没让我冻死。现在我不要你的钱,我只要你的命!”阎芳又迈出了重重的一步,卜良也随之退出了最后的一步。
连接八楼地面与脚手架的踏板倾覆。
卜良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随同那块用竹片拼合起来的踏板一起,从搭建的科学规整的钢管丛林中坠落而下,那身名牌衣服如同包裹着腐烂的尸体的破麻片随风飘忽,然后重重地仰面摔落在一堆碎石当中凸起的一块露出很多根剪断了钢筋头的石子混凝土块上。
“你就会融化在蓝天里。”
卜良应该听到了自己脊柱“咔吧”一声断裂的爽脆声音;应该感受到那束残余的钢筋轻松穿透身体,鲜红的血水从身体崭新的孔洞中泪泪涌出,没准钢筋头上还能挑着一些内脏组织;也应该看到随自己一同落下却比自己晚到地面的竹踏板,大概一秒或者几秒钟后——这些已经不重要了——直直地砸向自己的喉嗓,“咔字”一声,卜良的头终于摆脱了骨骼的束缚,随意地朝各个角度摆动荡漾;他的脸上还保留着一丝笑容,那一瞬间,卜良应该看到了自己完美的未来。
他死了。人们总是希望天上的神灵记住自己做的好事,无视那些坏事,但神灵们却总是令人失望。
他死了。她尝到了成功复仇的酣畅与痛快,那么接下来,所有欺负过她或者她家的人,都将体验到刀锋与智慧结合起来的复仇的滋味。
“你做的很巧妙……”
“哼哼,只需要让那块踏板失去平衡就可以,这么简单的道理应该谁都能做到,而且我也始终站在那片阴影里面,就算楼下有人看见也发现不了我。”
郝勇沉默了一会,阎芳用浑浊的眼光打量着郝勇,在等着他的提问。
“那你……后来……是怎么得到……他的……人头的?”郝勇有些纠结,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这样问,可若不问又对不起自己的好奇心。
“哈哈,你想多了,死人都火化了,我去哪弄他的人头?”
阎芳笑了笑,站起身拉开门走出木屋。
郝勇坐在床上,汗水又洇湿了自己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