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柚子什么时候黄?”
“爸爸回来的时候柚子就黄了。”老人像对着孙子说,也像对着黄土呢喃,目光最后落在那一个棵只挂一个柚子的老柚子树上。
柚子树很大很老了,当男孩懂事时它就屹在路头,每年春天都要开满一树白花,像风中扑扑腾腾的信鸽。男孩惊奇地发现当所有柚树挂上累累青柚时,路头那棵老柚树只是将白色柚花凋谢,一树苍翠的碧叶在夕阳西下时投下浓郁的阴影。
男孩缠着老人问爸爸,老人说爸爸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回来的时候会给男孩带来一坡一坡的柚树,一片白色的花海,数也数不清的黄色的柚子。
男孩没完没了地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有一天,男孩突然大叫着“柚子!柚子!”跌跌撞撞到老人跟前,两只小手不断地比划,嘴也不停地说。弄了半响,老人才知道柚子挂果了,挂果了,一个很小的青柚藏在密密麻麻的叶片间,犹如老人脸上浅淡的笑容藏在来来回回的深褶里。
挂果了。
柚树挂果后,男孩每天问了爸爸还要追问柚子什么时候黄,老人或许是不耐烦了,索性两个问题一起回答:“爸爸回来的时候,柚子就黄了。”
柚树挂果后,男孩放学不再和伙伴一道,不去取鸟窝,不玩老鹰捉小鸡,不去听村里老奶奶讲故事。男孩把书包搁在老柚树树底,爬到很高很高的柚树巅,望着进村的小路,挡住视线的山坡望不穿时,他就静静凝视着身旁的柚子。
其实村里的孩子都爱嘲笑他,笑他是一个没有爸爸的野孩子。当他爬上柚树,调皮的孩子就拿走男孩的书包,在他下树前溜走。开始只有三两个孩子,渐渐地人不断多起来,还寻出了乐子,男孩在后面追,他们边跑边喊“这里,这里”。男孩逮住始作俑者,一拳打在他脸上,两个孩子就厮打在地上。
老人狠狠地揍了男孩,狠狠地骂男孩是个没父母教养的野蛮人,不许动手打人。男孩呜呜大哭,大声嚷道“我就是没有爸爸,我就是没有爸爸啊…啊…”
男孩歇斯底里的委屈如同一把把尖刀,一刀一刀割着老人千疮百孔的心。
那晚男孩噙着泪入眠,老人在昏暗的油灯下补着白天孩子拉扯破掉的旧书包,沉沉低语:“孩子,爷爷不想骗你,爸爸被黑心人骗到远方,报了警,可爷爷也找不到他。”老人对着熟睡的男孩,看着男孩泪痕未干,而不觉两行浑浊的老泪打在旧布缝的新补丁上。
一天风很大,老人不停地咳嗽,男孩冲开门一脸兴奋冲向老人。
“柚子黄了!柚子黄了!”
男孩拖着老人顶着大风到路口,柚子躲在叶丛中,透过叶隙暴露一丁点诱人的黄。风呼呼地吹,柚子便从叶间摇摆出来,映在四只眼眸中,两个笑脸里。
每天男孩都开心地吵着“柚子黄了,柚子要黄透了”,老人也一遍遍低声重复,一次次将欢喜和担忧搅混,最后在咳出的鲜血中永葆微笑,老人眼中分明有一个壮年汉子拎着一口袋柚子,在路头柚树下和老人挥别。
村人帮忙把老人入土,男孩把坟址选在柚树荫蔽下,安静得没掉一滴眼泪。男孩吃百家饭,每天照旧上学,只在有风的日子跪在老人坟前,一遍遍重复着重复过千万次的话“柚子黄了,柚子要黄透了”。他记得老人说过,风可以把声音传得很远,传到想告诉的人心里。男孩以为老人听得见。
“啪”的一声,柚子从树上重重地落下。
男孩赶紧追去,一个中年人捡起柚子,捧着柚子站在他面前,男孩盯着黄得诱人的柚子站在中年人眼中。风把眼泪带出中年人眼角,跌进男孩雾蒙蒙的眸子里,激荡出一大串一大串,一大串一大串的泪珠,在柚树下,老人坟茔旁。
“柚子黄了,柚子真的黄透了。”
风呼呼吹着,吹散柚树漫天的老叶,就像当初漫天扑扑腾腾白色的柚花,一只只飞起的信鸽。
路头那棵老柚树下,坟墓还在静静地听着秋风吹,风声像男孩轻轻的诉说“柚子黄了,柚子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