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乡愁。对于那些背井离乡的人来说,那份对故乡的思念似乎是很必要的东西,有了它便能证明自己曾是某片土地上生活过的人,对于过去的已经失去的事物也有温存的回忆。可对我而言不是这样。从小就反叛:曾在深夜的秀水路上骑行并高声唱着The Smiths的那首忧郁的歌:“I never never want to go home......” 如此看来,像我这样的人,一生是难有什么乡愁的,对于故土的思念也仅限于零星的几个缩影,颤颤巍巍地蜷缩在我内心世界的角落,没有存在感。
真是一件痛苦的事,朋友们谈及他们的故乡时总热泪盈眶,细数着那些缥缈的事,然后沉默或者哀叹。“我已经三年没回家了。”陈铭这样对我说,而我总给以尖锐的回应:“这又有什么呢?事实上我巴不得这样,一个三年,两个三年,直到生命耗尽我也不愿再回到那里。”听到这话他往往是惊愕的,又有一丝疑惑和愠怒,而我则骄傲且不羁地抬起头,仿佛夸耀自己的特立独行。“是啊,这又有什么呢?”我总忍不住重复一遍。
可是,随着年岁见长,事情还是发生了转变——因为一件很小的事,或者说,因为一样极其微不足道的东西。
去年冬天,我从图书馆回宿舍的时候,收到一条快递送达的短信,原以为是两本书到了,结果发现是一小瓶盐豆,装在老干妈玻璃瓶里——那瓶子从我十岁起就开始用了,装过咸菜、腐乳、肉酱,有一次我甚至用它喝过水。盐豆装得很满,盖子也封得严严实实,费了老大劲才打开,然后是一股呛人的味道——不知该怎么形容,总之催着眼泪流了下来。我极力想忍住它,因为这眼泪实在让我想起了很多东西,被动的流泪,一种生理上的刺激,点燃了联想的导火索,竟让我感到羞愧。我为什么哭?只是生理上的回应罢了,如此刺鼻的气息,谁又能遏止住呢?可它又让我想到,仿佛是我回忆里的某些东西催生了泪水,如此轻易地落了下来。我环顾四周,宿舍里只我一人,可即使是这样,我还是为这苦涩的液体感到难为情。我实在不愿让人看见它。
我把这瓶盐豆锁在柜子里,舍友来了,喊我去食堂,似乎有些夜宵可吃。我随他去了。在学校寂静而荒僻的小路上,我感到冷,可到了食堂,面对那一碗热气腾腾的荞麦面,又丝毫没有食欲。“我先打包带回去了。”我对舍友说,没等他答应,我便匆匆地收拾好所有物什,径直回到宿舍。
我无法按耐了,到宿舍关上门,心里匆忙,手上却有条不紊地拿出那个盛满盐豆的瓶子。还是那股气味,这次就不只是灌进我的鼻腔了,刹那间,我感到一股浓郁的、熟悉的气味笼罩了我。是乡愁吗?可是我从未有过乡愁啊,那这份情感又是什么?我只能把它理解为深埋在我心里的一颗种子,多么顽强,迟迟不肯被人发觉,如今却也能在一瞬间破土而出。
我倒了一些到面条里,面汤上漂浮着细细的鲜红色,醒目而灿烂。盐豆躺在洁白的面里,混杂了,搅乱了,正如我纠缠而无比惆怅的心。泪流了下来,眼镜因为热气蒙上一层水雾,我把它摘下,终于得以肆无忌惮地揩拭灼热而脆弱的泪水。
它是苦涩的,辛辣的,甜美的,引人回想的。往事随着盐豆味道的渗透而扩散开,让我浸在一片不可名状的土地里:熟悉的土地。故乡是一小片地方,当我身处其中的时候从不会想念它,也不会幻想多年以后对它的思念和渴求;后来,即使我离开了它,那份内心的执拗又开始发作,让我为了年少的叛逆和轻狂迟迟不愿回忆起那些本应令我潸然泪下的事,也因此我无从追忆起我本应留恋的那片故土——仿佛没有乡愁;直到某一天,那份情感再也压抑不住,在它崩溃的边缘,仅仅一块细小的石子就能引起一场盛大的情感洪流,无限冲击着我,吞噬着我,把我带到内心丰腴的掩埋已久的乡愁里,让我饱享思念的痛苦、思念的幸福。
舍友来了,正巧我刚把面吃完,收拾好桌子。他说不早了,洗洗睡吧。我说我出去走一会,然后又戴上耳机,播放The Smiths的歌:“There is a light that never goes out.”听到这句了,这时我正好走到落寞的河边,一处很微茫的灯光下。贝斯节奏不减,合成器的声音上下跳动,不知怎的,竟觉出一种别样的忧郁——愉快的忧郁。半小时后我回到宿舍,躺在床上,又兀自流下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