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苔

    颜景在上海的凌晨四点睁开眼,正对着的是房顶是重叠反复的花纹,还是之前女友最喜欢的样式,终究也没有再改动。夜风把浅灰窗纱吹的腾起。这是他在上海的最后一夜,待到天明,他便要从都市的繁华如梦中醒来,回到他绿水青山的原乡。

  一路换了好几种交通工具,几经颠簸终于是最后一站。许久没有经历过这种艰难的旅程,颜景一路上都有些不耐烦。拉载他的货车司机也闷不作声,闲聊几句就罢了,昏昏沉沉竟然就睡了过去,梦里是触手可及的家。

   家乡的九月都是潮湿阴晦的雨,窗外的梧桐和老槐毫无遮拦的生长,鲜亮的青绿和颓败的焦黄相杂。一入了秋,阿婆的咳喘便会复发,整夜整夜睡不了觉。彼时他不过十四五光景,贪睡至极,一挨枕头就睡到天明。阿婆睡在里边,低低的唤:“阿景,阿景。”少年含糊应了,却无法从深睡中苏醒,潜意识感觉这甜梦里隐隐总夹着阿婆的叹息。

   猛然肩膀被人拍打,颜景睁眼看到司机满是胡茬的脸,瞬时清醒。心里告诉自己,到家了。

   下了车,横不远处的是一条浅河,河对岸的小路通向多年未回的家。许是应了那一句近乡情怯,颜景对着这路竟迟迟不敢迈出一步。司机蹲在一旁吧嗒吧嗒抽几口水烟,慢吞吞开车掉头。只留他一人检视,这心心念念的故土。

   山路还未陌生,顺道而上的尽头,篱笆栅栏半开,院落清净,老旧的房屋是阿爹请了木匠的叔父精心搭建,颜色累年的见了锈色,但却是坚实牢靠。梧桐老槐枝叶繁茂,兀自在这山野生长,不晓得人事变迁,只消一捧水就向天接近,顺便遮去大半的房屋。

   颜景拖着行李立在院里,站了许久,慢慢勾了唇角,朝这空荡老屋用乡音轻语,我回来了。然而终究是哽在喉头,眼中的景物化作山雾氲湿的样子。

   换回粗布褂子,阿爹惯穿的布鞋,磨破边的厚实裤子,零零散散的,恰好合身。一连几日洒扫清理,虽然一人独居,但终于有几丝人烟气。近处的乡邻望见袅袅青烟,还当是生了山火紧赶来看,只瞧见青年和煦地笑,辨认许久才道是颜家的长子回了家。村里的青壮年全都四处谋生,熟识的也只剩下年老叔伯们,日日招了颜景喝茶下棋,兴起就挖一坛窖藏的梅子酒,一盅盅的品,直到青山染红鸟兽归巢。老人怜惜这青年,念他终于释怀命运不公肯回来家乡,颜景也不多话,笑着执棋落子,样子依稀和多年前的颜父重合,眉目间皆有沉着大气和内敛不露的情意。

   转眼入秋,山间雨水不断,温度也渐次的凉了。颜景半夜醒来,恰是夜里初晴,就披衣坐在院里,看皎皎月色水般流淌在地上。忆起旧日和妹妹贪图凉爽,爬上屋顶铺一层油毡,看树叶空隙透出寥寥星光。轻笑出声,兴奋地从仓库抬来梯子,小心攀爬上去。脚下瓦片啪啪作响,衬的月光更是清冷。

   环视四周,想选一处或坐或躺,好看看月亮星辰。屋瓦大多薄脆,寻了半晌才找到一处中意的,却是从不被允许踏足的药台。颜景仍像须给妹妹做榜样的大哥,谨记父母叮咛,只坐在边缘。手却不受控制的触到那一块禁地。

   这药台,是家中禁忌,甚至有一丝神圣的意味,但说起作用,只是用来铺晒药渣,也不知道是依了什么规矩。从颜景懂事起,阿婆就总是病着,一年中鲜少出门,身体好些就让阿爹在院里支张藤椅,半闭眼的晒晒太阳。中药已经是阿婆的饭菜,日日不缺。颜景从小跟着父亲上山采药,辨识植株的差异,学习药性药理,把脉探舌。有一些稀有的药材即使爬遍几座山也找不到,只好拜托乡亲进城时买来。阿婆的药总是阿娘亲手研磨熬制,直至阿娘病倒,才落在心细的小妹身上。药里奇奇怪怪的生物最让小妹眼馋,也不知道是哪来的胆子。干煸的蝎子,千足的蜈蚣,龟甲,蜥蜴,蝉蜕,熬药时翻一翻就可以找到许多,但也只是眼馋,不可能收藏了把玩。药渣全都要上交的。黄昏时颜景就在下面扶着梯子,阿爹爬上药台把药渣铺开晾晒,不大的院子里充斥着辛辣苦涩的气味,同龄小孩找颜家子女玩耍,向来不愿进来,只在篱笆外朝里喊。颜景记不得扶过多少次梯子,年纪大些便央求阿爹将这危险差事交给自己,阿爹总是皱眉摇头,求的多了,阿爹就叹气说孩子家不要闹。

   颜景想做这事还有一半是因为小妹。小妹比颜景小了五岁,在父母跟前乖巧懂事,但从不让大哥省心,次次捉来药用的虫子都想养来玩。哄她活物有毒,她便转而想要干硬的尸体,胆子大的不像女孩。颜景被教导身为长子的素质须得端正谨慎,处处为家里着想,照顾长辈,谦让兄妹。但心里实在是偏宠唯一的妹妹,若无法有求必应,也要变着法儿的让她开心,是以每回见小妹眼馋,也跟着心急。

   终于有一回阿爹深夜出诊,阿妈也回了外婆家,颜景甚至觉得此生都没有再像那般开心过。安顿好阿婆,急急叫醒小妹,两人又兴奋又害怕的爬上去。借着月色,跪在如草垛厚实的药渣上挑拣珍稀的甲壳毒虫,塞满了口袋方才下来。顾不得看战利品就爬回床上钻进被子,身上单衣被露水打的半湿仍旧快乐。颜景唯恐阿爹发现,紧张小半年才算放心。算来也不过那么一次违背父母,也许正因为仅仅一次,才记得如同刀刻般清楚,即使再久也无法抹去。

   曾问阿婆为何要晾晒药渣,分明是不能再用的。阿婆在黄昏的晚霞里坐着,只是望那片屋顶,看不清眼中情绪,淡淡说:把这病气散散也好。颜景虽然不懂但也没有再问。 隔了多年,颜景才慢慢了悟,阿婆靠着药熬日头,终究也没了气力,那药渣仿佛吸走了阿婆的精魄,怎可随便丢弃了。晾在药台就使得药台也有了阿婆的气息。现下颜景的触摸在不知不觉中也和父亲一样,带了小心甚至敬畏。

   后来,阿娘也有了一份药渣,连同阿婆的都晒在上面。那些年岁里,甘甜山泉在药炉里蒸腾出雾气,化作老树的褐色,散发复杂呛人的味道。青嫩草药和鲜活甲虫变成乌黑药渣和残缺尸体,晒在药台上经历冷雨,曝晒烈日,再阴在老树的繁叶下,一层层的结成苔,冷硬坚固的样子,渐渐让人生畏。可笑年少还觉得好玩,现今才懂得其中的悲凉惨痛。

   命运或许还远不止悲凉惨痛。

   不过几个晨昏交替,绿水青山变作夺去一切的凶手。这山石是自小看惯的样子,浓郁翠绿,明净清朗。但是他却不知,这养他育他的水土有时也会变作嶙峋的怪物,吞人的魔障。他在雾蒙蒙的清晨把妹妹和父亲送去采药,在暮霭里眼见叔父们抬来被山石压砸的破碎肢体,再亲手把至亲骨灰抛洒天地之间。阿婆阿娘再不能承受打击,也没有撑上几天。

   阿婆是先去的,拉住颜景的手不肯放,却说不出来话,苍老的眼睛里倒映着天边的晚霞。阿娘去的时候,颜景已经疼到了麻木,连眼泪都再流不出来。

   至此之后,再无人整日想要爬上去挑拣辨不清形容的甲壳,也再无人在黄昏铺一层新的药渣。勤苦的阿娘,少言的阿爹,缠绵病榻的阿婆,连同他宠溺的小妹,如同药苔粘连屋瓦,都将永远睡在故土之下,与他有无法缩短的距离。

   院落破败,亲人逝去。少时他决然辞家,以为再无挂念。可是走的地方太多,清晨醒来时常忘记自己身在何方,又是何年何月。总以为是故土牵绊,待到归来,那青山绿水的原乡依旧,却不再是他想要回的家。他填补不了命运给予的无能为力,以致再深的渴望和再美的景色都只化作莫名失落。他的家,他的魂,怎么也找不到归置的地方。

   颜景看着这累累药苔,如水月色,山脚隐现银线样的河流,终于明白之前种种全然不过是他隐藏多年的执念罢了。他再也无法在这里停留,这里没了他的亲人,也已不是他的家。然而或许就在离家那一刻,他的精魄亦和当年无法丢弃的药渣一同,和唤不回的亲人一同混进层层药苔,日日夜夜只等与他躯体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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