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灯点点,霓虹闪闪,回家的路很短,又好像不短。
幽巷深深,街灯昏昏,我踏着细碎的步子回到暗黑的幽巷尽头,巷子里所有的人间烟火和邻里闲碎,在夜里是那么的静谧。
村子最偏的角落是我的家,离繁华很近,却又很远。我习惯地抬起头,我的家一片漆黑,漆黑淹没了屋子。
远处的街灯透过来极其微弱的光线,我在暗黑中摸索钥匙,我想起您了,我总在这时想起您。
您离开了我,离开了我们,五年多了,再过一个月就是六周年了。
六年了,我还没有习惯您的离去,我还没习惯回到这暗黑的巷子,在暗黑里摸索钥匙,在暗黑里走进家门,不习惯啊,您怎么就走了那么多年了呢?
往昔犹如昨天。昨天,您不是还在吗?昨天,您不是还在唠叼吗?昨天,您不是还在烦着我,烦着我们吗?
昨夜的灯还亮着,就在昨夜,橘黄的灯光透过二楼淡绿色的窗玻璃,柔和地泻在院外的龙眼树上,墨绿的树叶子上反着光,暖融融的。我在灯光下掏出钥匙,开门进屋,踏实平和。
今夜,灯没有亮,那个散着温暖橘色光泽的灯没有亮,我又一次,再一次明白,您再也不会为我摁亮那盏灯了。您永远不在了。
此去经年,您离开我们将有六年了。
2012年初夏,您整个人都垮了。您说,幸好莹莹上中学了,住宿学校了,孙儿孙女们我都伺弄大了,我够本了,心足了。
您惦记着孩子们,您庆幸自己有能力把孩子们都带大了,您骨子里只有养育儿孙的责任,您没想到自己辛劳了悠长的一辈子,却没有享受过短暂的安闲悠适。
您的丈夫是长子,又过继于另房,您年轻时既是长媳又是长嫂,您得兼顾两房长辈,还得抚育小姑小叔。您又生育了五个子女,在那个艰苦的年代,您很苦很累。
您的小姑小叔们终于自立门户了,您的五个儿女终于都成家了,您操劳了大半辈了,年过半百了,您却没有因此而轻松下来。
您伺候大儿媳的三个孩子,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您是家庭的坚强后盾,让长子和长媳兴家致富。您目不识丁,却把长子的三个孩子送进大学,甚至为孙子四处托人情谋求了好工作。而且,您也兼顾外孙。
我是幺媳,我的孩子最小,最小的宝贝疙瘩是您人生最后的牵挂,您总担心自己老得太快了。
我生大娃时,您六十好几了,您又老又瘦小,您天性慈爱,这种无私的性格给了您无穷的精力和广阔的心胸,您给了我最暖心的月子。您不富有,您是个普通的农妇而已,您却从不吝惜,无限地包容和满足我的食欲和营养需求。
我怀二娃时,我逃避计生搜寻,东躲西藏。您代我抚养教育我年幼的儿子,您既当奶奶又当妈,我没有听到您一言半字的抱怨,收获的全是您满满的欢喜。
我生二娃时,因是超生外逃,回家居住需要曲折的代价,您为我既当保姆又当月嫂。为此您就得忍受大儿媳所谓“一碗水端平”的颐指气使,您却从不在我面前漏半言,您两头奔波,两家平衡,却从不在我面前叹一声。我从不知晓您背着我,还得为大儿媳背负那么多不怀好意的奴役,尽管大儿媳的孩子们都已然参加工作了。您为什么有那么宽厚的襟怀?
您用包容撑起了我的无忧,您用四两拨千斤的智慧制衡了长媳的刁蛮,您维持了妯娌间的和谐。而我太年轻太不经事了,我活在您的羽翼下却浑然不知,直到您离开了,您不能再替我担当了,我才恍然明白,您多么多么不易,您的心有多宽多大!
您常说,自己的老骨头不中用了,请菩萨保佑,留着您的老命,您要帮衬着看到莹莹上中学才好,不然,莹莹放学回来去哪吃饭啊?您心痛我家贫艰涩啊!
您守在老屋,等候莹莹从村后的小学放学回来,您备好午饭,您陪着莹莹穿过这条幽狭的村巷,回到我的家午休。黄昏,我的馋嘴莹莹又总能吃上您可心的甜品。
您越来越老了,您伺候我的儿子上中学了,又伺候我的女儿。
您怎么能走得那样急呢?莹莹才上初二,您就离开了。及至您离开了,我才从村里的老太太们的嘴里知道,您那么怕死,您怕死得太早了,怕等不及莹莹上中学了,怕没法照顾莹莹,怕没法帮轻我的担子。您怎么就不思量着让自己歇歇呢?
我惭愧啊!假若我有那么丁点儿的能耐,您就会有一个清闲悠然的晚年了,我却没能让您享受本应有的晚年安稳。
您常说我找个工作不容易,孩子您一定帮我好好带,您说我年轻,辛勤工作最要紧。
您常说我赚个钱不容易,给您买点什么,您总是给予我孩子更丰厚的回馈,您把我那丁点儿的所谓孝顺传播得三姑六婆人尽皆知。
虽然我没有金钱孝敬您,但过年和生日时,您总给我带“六”字的红包,您说当娘的要给我添福添禄。
我的儿子上高中了,女儿上初中了,住校了。您多高兴啊。逢周末,您就候着我的孩子回家,给他们满是心意的美食和礼物,您满足得眉眼弯弯,嘴角弯弯,密密的皱纹漾了满脸,您说总算是把他们带大了,总算交代完了,福也享过了,够了。
您哪有享过什么福啊?您才刚刚闲了一年多!您的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了,您在病痛中渡过了如此短暂的闲暇时光,您却说您不遗憾,说心足了。
可是,我心不足啊,您怎么就不等我的孩子更长大一些呢,等我日子稍好一点呢?我还没来得及报答您啊,您怎么就不等等呢?
孩子小的时候,您领着他们回家,孩子们住校了,您却改不了从老屋慢悠悠地踱过来我屋子的习惯,每天至少三次,您说我的屋子太背了,您不过来逛逛不放心。其实您不知道,您过来逛我才不放心,您毕竟老了,我怕你滑了、摔了,万一遇上尾随的贼人,如何得了?可您就这么固执!
您每天黄昏,总来我的屋子给神台上的菩萨上香点灯,您说菩萨会保佑我们的。您又摁开那盏橘黄色的灯,让灯光洒满门口的巷道,您说,我下班太晚了,亮个灯才好啊。
下雨了,我跟您说,苔痕湿滑,不要往我屋子里去了,咱家没有什么钱,贼不惦记。可是,您改不了您的惦记,您的生命除了惦记我们,难道就没有什么别的意义了吗?无论晴夜雨夜,灯泡换了一个又一个,橘黄的灯光已然为我亮了十八年,在您七十八岁那年入院后溘然而止。
您的生命很快便凋零,枯竭了。您还没来得及等我的孩子长大啊,您的一碗水没端平啊,您没看到我的孩子读大学啊,您没等我们带您去饮茶遛弯啊!您怎么就不等等呢?
您不啰嗦,我不习惯啊。您不在,我不习惯啊。
我习惯那橘黄的灯光泻满窄巷。没了您,这家太暗了,这巷太漆了!
娘,我想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