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写小说有两个目的:第一个,记录他半生之富贵潦倒,为曹氏作传,为闺阁女子作传;第二个,给世人留一点自己的人生彻悟,作警醒之义。
换句话说,我富贵繁华、半生潦倒之后,腹有千言,不吐不快。但是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能说的是自己的人生彻悟,不能说的是自己真实经历的一些故事。
为什么不能说呢?
因为曹雪芹家世很特殊,本是汉人,后被清兵俘虏编入旗籍,随之又从龙入关,成了清初第一批最显赫的新贵族之一。更重要的是,雪芹的祖父楝亭公曹寅是康熙帝的奶哥哥——曹寅之母李氏是康熙帝的乳母。
我们都知道康熙八岁登基,登基之后朝政被鳌拜等一干人等把持,自己却没有心腹之人。二月河小说《康熙王朝》很是刻画了这种窘境,小说中幼年康熙以帝师魏成模之子东亭为御前侍卫,倚之为心腹。
后来康熙擒鳌拜,魏东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所以终康熙一朝,魏氏都备受宠信、荣耀有加。这个魏东亭是小说家虚构的,其真实原型就是雪芹的祖父曹楝亭(曹寅),楝亭之于康熙帝玄烨,就像书中的李贵之于贾宝玉。
看李贵在荣国府中的地位,便能想见曹家在大清国的地位,而曹氏一族荣辱,也随着大清朝的权力变更而浮沉不定,所以曹家的兴衰荣辱可以看作大清朝权力更迭的缩影,曹雪芹生活在这样一个家族背景之下,他的很多经历都能跟朝廷扯上关系,故而他不敢乱说。
他能说的,只有自己内心的感受和觉悟,而那些真实经历的故事,则隐藏在“甄府”、“贾府”、“甄宝玉”、“贾宝玉”等荒唐言下。
故而,小说一开篇,作者就用了大篇幅来写甄士隐家事,甄士隐音同“真事隐”,意思是将真事隐去了之后的家事,这一点是作者已经明白告诉我们的。
《红楼梦》惜墨如金,字里行间“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但是对甄士隐的描写却不惜笔墨,第一回交代甄士隐的家世、兴衰,以及甄士隐最后的下场,第二回开头又交代了甄士隐的身后之事,作者如此完整的描写甄士隐家事,到底有什么深意呢?
如果我们仔细对比甄士隐和前八十回“贾宝玉”的生前身后事,很容易发现两个人的命运是重叠的。甄士隐,姑苏城阊门附近的望族,书中是这样介绍他的:
“因这甄士隐秉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
这活脱脱就是一个贾宝玉的人品。诗书之家,不以功名为念的,当时毕竟还是少数,是离经叛道,甄士隐和贾宝玉都是这种人。
作者写甄士隐,着重表现了中秋节和元宵节间事,以此来表现甄士隐家门的兴盛,元宵节过后却是“盛极则衰”,不久之后“家破人无”,五岁的女儿甄英莲被拐子拐走,祖产家业被一把火烧尽,甄士隐贫病交加最后顿悟,跟着道人离家出走。
这其中癞头和尚有一句谶语,叫做:“好防佳节元宵后,正是烟消火灭时”,“佳节元宵”指的就是中秋佳节和元宵节。
再看书中贾府之行文,第十一回提到中秋节,七十五、七十六回大写中秋盛况时贾府已是“下半世”光景。而实际上,写到十七、十八回“荣国府归省庆元宵”时,已经是贾府“盛极”之时,省亲过后贾府一天不如一天,直到最后“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正文近八十回篇幅和甄士隐家一回多的篇幅,其中描写的兴衰轨迹何其相似。贾府中的“佳节元宵后”,不也是“烟消火灭时”吗?甄士隐家又何尝不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第一回开始时,写那一僧一道携带了“通灵宝玉”去太虚幻境,甄士隐睡梦中见到上前询问,那僧道:“若问此物,倒有一面之缘”,这也明确告诉我们甄士隐和贾宝玉是有因缘的。
所以,作者开篇对甄士隐家大篇幅且完整地描写,并不仅仅是为了引出正文,不仅仅是像脂砚斋批的那样“所谓真不去假焉来”的寓意。
最重要的,是他有一种揭示真实故事的意义,所谓“真事隐"就是告诉我们,甄士隐家的兴衰可以比较曹家的兴衰,更可以比较书中贾府的兴衰。而后文的假语村言所敷衍出来的故事,其实背后大都存在参照,这是另一种”不写之写“。
换句话说,写甄士隐家事,是伏贾府兴衰之缩影;写贾府之事,是伏曹家兴衰之缩影;而曹家兴衰的背后,则是大清国兴衰之缩影。
这是读《红楼梦》的思路。
因此,后四十回贾府的故事怎么样,实际上从甄士隐家事就可以看到窥见大概,”好防佳节元宵后“,七十五、七十六写到中秋佳节,后面自应当是“烟消火灭时”了,这就是贾府兴衰的一个大框架。而作者写甄士隐家的很多字句,也都是贾府之中的预言。
从这一点来看,高鹗续书的后四十回,在大的框架思路上是没有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