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巷,把光阴藏得又慢又悠长,极富人情味。
回到苏州时,住在朋友的住处,是在姑苏城里一条很深的巷子里。被领进巷子时,天已经昏暗到辨识不清走的是哪条小径,心中有寻常陋巷的感觉。曲缓折行,终到了那栋老旧得不行的楼,朋友笑着说:“楼道间没有灯,当心脚下啊。”
打开一道门,里面还有一道门,门上的棕漆斑落很厉害,虽然换上的是现今常见的锁,但让人联想到的是旧时的门栓和叩门的两把铜锁,连门“吱呀呀”的声音都跑进了耳朵里,叫醒了小时候柴扉院子里的回忆。
入睡时,已然半夜了。关上窗,拉上帘子,屋子里很黑也很安静。躺着和朋友聊着天,问她一个人睡的时候会不会害怕。她说,还好还好,习惯了。几个月前的我们,还是四五个人睡集体宿舍,到了晚上叽里呱啦聊个不停,如今啊,都散落在各处入梦了。
聊着聊着,我们便困了。屋子外偶尔有狗吠,我在恍惚中醒了,又在渐行渐远的上楼脚步声中睡着了。这条巷子,也不知道有哪几户人家养了看门的狗,也不知道哪几户还为晚归的人亮着灯。我放下了白日里的烦扰,很深很深地进入了梦乡。
清晨,朋友轻手轻脚地起床洗漱,她该要上班去了。我翻了个身,还不愿意醒来,想着再睡一会儿便起。哪知,刚浅浅睡着,就被长而有力的吆喝声喊醒了。揉了揉眼睛,耳朵细细分辨那吆喝声,却发现自己并不知他吆喝何物。那声音倒是极富小巷的特色,回音一阵又一阵,弯绕辽响着,穿街过巷。
想必那吆喝声喊醒的不是我一人,当我换好衣服站在窗口刷牙时,看见这条老巷在朝阳下鲜活着。骑着自行车的年轻人有些着急,七拐八拐地要骑出巷子。三两走着的老阿姨,挽着菜篮不慌不忙,讲着吴侬软语。那嬉耍的孩童,灿烂地笑着,叫谁看见都会高兴。毛茸茸的小狗,就在孩童前后跑着,跟着瞎开心……
我趴在窗沿上边吃着拔丝蛋糕,便饶有兴致地望着整条巷子。真的是时光深,日光浅,青藤绕墙,影迹斑斑。窄长的石板路,雕花的屋檐,收藏了岁月的痕迹,成了世间最诗意的寄居处。没有深山的清寂,也不像市肆里太盛的烟火,寂静处又自成天地。
清晰可见的是最近的那户人家,门口长了一棵紫薇树,开了满树淡紫色的花,微风一吹全树都欢乐着。真是应了那句诗,“紫薇花开百日红,轻抚枝干全树动”,挺让人喜欢的。紫薇树旁是两棵瘦高高的枇杷树,有些单薄,不知它们今年是否结了果。最让我感到亲切的呀,是爬上了紫薇树和枇杷树的丝瓜藤,开着黄灿灿的花,长条条的丝瓜挂在枇杷树上。
妇人应该是准备中午烧丝瓜汤,一个劲儿地踮着脚采摘着,但挂着的丝瓜像是调皮的孩子,荡了荡就是不愿意落下。于是,她吩咐孩子进屋拿了锄头,借助农具让丝瓜离开藤蔓。孩子在一旁兴奋得拍着手,看见掉落的丝瓜就钻进杂乱的藤里捡。他们家养的那只小白狗啊,一直绕在他们身边摇着尾巴。
着实是生趣的画面,我也会在老家和母亲一起摘丝瓜,踮着脚够下来,常常鼻尖上有洒落着的丝瓜花的花粉。那些朴实的过往,是时光悠远里的意境深邃,每每回忆起都是幸福的感觉。在这小巷深处,安放着生活最初的模样,会让人迷恋暮春去、炎夏来、初秋至……
我也情不自禁下楼,走在了深巷里。已经有缕缕炊烟和饭菜香味了,我全部的感官渐次苏醒。没走几步,就看到了剥着鸡米头的阿姨,地上是散落的壳儿,筛子上是新鲜的鸡米头,她很闲又很自然地做着这个季节该做的事情。而前面的老奶奶,用手抵着面朝地面的头,像是装着心事,又像是单纯地打个盹。趴在电线杆旁的灰棕色的狗,抬头望了我一眼,又将头搁在了它的腿上,眯着眼。
走着走着,望见了许多古旧的东西,痰盂、风箱、烟杆、橱窗……都带着过去的味道,会情不自禁想起柳永的水井,陶渊明的田园,陆游的沾露杏花,还有戴望舒所写的那个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我边走边望着,看着深巷在最精致处,守护着尘世间的一切美好。
哪知这巷子,如躲在僻静深闺里的古代女子,轻易不能了解,走了进去,却容易让人迷失了自己。处处的风景看着都不一样,但一转身已经忘了是否已经走过。很相似的砖瓦,门前屋后风格类似的装饰,若不是日日在这儿生活的人啊,还真不能轻易找到那一户人家呢!
逛悠完了,想找回朋友的住处,真的是费了好久也未寻到。心中懊恼着没能记住沿途的标志物,但说到底找着找着,又看了好多风景,也并不担心真找不着。俯身去问在择菜的阿婆们,却尴尬于无法描述朋友的住处,她们很热心但也提供不了帮助。
只是真诚地笑着,让我不要再走这条路,路的尽头被封了,不通。“姑娘,你再问问你朋友,有了门牌号,我们都认识的。你那样问,实在是没办法了啊!”我笑着道谢,在她们的目送中离开,觉得她们真是巷子里可爱的老人们。
倏忽间,一抬头看见了那一树的丝瓜藤,黄灿灿的花,于是就有了曲径通幽、柳暗花明的喜悦。提着菜市场里买的蔬菜和水果,我回到了朋友的住处,想着为她烧煮一顿寻常的饭。
风从窗户外吹来,不慌不忙,深巷里的人儿,寻常又有着光阴的味道。
——2017.9.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