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闲坐片刻,突然抬头看见外婆遗像的相框上梁站着两只燕子,起初还以为是特意做的假饰品,定眼一看才发现是真的。
它俩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看着门外的田野和山群。
我看着那张黑白照的时候,脑子里什么都没想。没有想外婆还在的时候,她做的饭菜味道如何、她和朋友谈话的方式、她打麻将时喜欢怎样抓牌、她叫我的语气。
说实话,想不起来了,那些细节。
后来走进房间,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件事。
外婆病重躺在躺椅上,躺椅靠在大门的旁边。也是这样的盛夏,我刚初中毕业。午间大家都睡了,我不知为何没睡。客厅的老式吊扇卖力驱赶着炎热。
那时候客厅有两个燕子窝。燕子们总喜欢以滑翔的姿态飞跃客厅,然后直奔对面的群山,即便那台老吊扇拖着年迈的身子发出类似沉吟般的警示声提醒它们减速慢行,也没见到哪一只懂交通规则的燕子放慢速度。
突然——“砰”的一声。
有只燕子很遗憾没有成功飞跃客厅的那架吊扇,头和身子分别落了地。
我有些惊吓,外婆应该也是。她的身体内部发出的癌痛日渐猛烈,所以她总皱着眉头。她让我处理燕子的时候也是皱着眉头的。那一刻我看不出她的情绪。
我把燕子埋了,就在每次出门都要经过的小路旁边。每个来外公家的客人几乎都会走这条路,但是没有人知道他们脚下埋了一只身首分离的燕子,一只在一个癌症病人生命晚期突然撞进吊扇的燕子。
它死的时候没有流多少血,我摸着它温热的身体的时候,一度觉得它和活着没什么两样。体内的新陈代谢总是要等到动脉血输送的氧气用完了才停止,所以那一刻就算它连头都找不到了,身体的每一处细胞也仍旧为了这个整体而拼命工作着。
生命就是这么贪恋活着,贪恋着它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任何一刻。
外婆体内的每一处细胞也是如此,准确来说那些细胞压根不知道身体已经发生了如此重大的变故,它们像往常一样一刻也不停歇地工作着。
毫无意义,或者说,这就是意义本身。
就在那一年的九月,它们发现氧气突然不再通过熟悉的路径运送了,它们便停止工作,等待着神的宣判。然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它们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集体死亡,宏观上这个人便不再是人的模样,化作了大地、山川、河流、雨、云、雾的一部分。
我突然想起一段话——
“其实分别也没有这么可怕。65万个小时后,当我们氧化成风,就能变成同一杯啤酒上两朵相邻的泡沫,就能变成同一盏路灯下两粒依偎的尘埃。宇宙中的原子并不会湮灭,而我们,也终究会在一起。”
65万个小时好遥远。
但在亿万分之一的可能下,会不会那只被我埋下的燕子羽毛上的一颗分子,随着那日刚好经过的风飞散进另一只燕子母亲的食物里,然后便孵出了今日站在外婆遗像面前的其中一只。
它与我对视时,我看不懂它眼神的用意。
在亿万分之一的可能下,外婆身上的分子是不是也曾以这种形式经过我的身旁,我听见的每一阵风、走过的每一条路、俯身欣赏的每一朵花,都带着外婆的味道,都是外婆通过万物在说想我。
我也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