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义山的《锦瑟》被喻为“中国诗歌史上解说最为纷纭的一首名作”,它具有意象瑰奇、色调寂美的特点,在文学史上有很大的影响力。弋舟以《锦瑟》为题创作的小说,其所包含的内容、引发的情感,都直指老年人的性问题。这个话题本身就隐秘而复杂,不管你认为它是美好还是不堪,不管你是肯定还是否定,它都确确实实存在,也值得拿出来探讨。
小说有两条故事线:
一条是被称作“老张”的我,身份是一个枯槁的老年琴师,快八十岁的人了,却在干瘪的身体里还保存着欲望的水分。在重阳节那天,他放任自己的欲望,走进了洗头店。
另一条故事线是被称作“张老”的我,身份是大学教授,是研究唐代诗歌的权威,尤其是对李商隐的研究,在国内无出其右。老教授快八十岁了,被自己的博士生弟子林杉倾慕和爱戴。这样一位满身光环的教授,却在一次洗浴中,与照顾他的校工秦美有了苟且之事,事后他决定与秦美结婚。这事被林杉知道后,在重阳节那天,林杉杀了秦美。而这一切都完全是因为他!
小说全部采用了第一人称叙事,且“张老”的故事,全部是用讲述的方式呈现的。这使之看起来更真实,更可信,仿佛这种事情就是在现实生活中真实发生过的。小说中第一人称的叙述手法,以及作者对主人公大量的心理描写,让读者能更直观地走入老年人隐秘的内心世界,从中淋漓尽致地感受到老年人在干瘪的身体里还保存着的对性的欲望。
比如:
我常常躲在窗角下,用浑浊的目光偷窥窗外。剧团里的那些女演员们常常会从我的窗前走过,那时她们刚刚练完功或者洗完澡,热腾腾,水淋淋,神态慵懒。我用眼睛就可以呼吸到她们身体微酸的气味。这种用眼睛呼吸到的气味令我发抖,身子像是被锐利的光刺中,却冷得出奇,只有那个部位是热的,尽管热得微不足道,但被整体的冰冷对比成了灼烧。一个完全意义上的老年人,还被灼烧,这就是羞耻。
节日的气氛就可以暗示和感染我,令我的身体被腌住,蠢蠢欲动地发酵。甚至这种来自头脑的欲望比女人微酸的气味更加凶猛,它令我的心在那一天的清晨就突然被烫醒。朦胧中,我的心突然像是一块滚烫的铁被淬进了水里,滋拉一声冒出了烟。
我已经有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没有触摸过女人的身子了,我几乎已经要忘记她们究竟是什么模样了,我幻想着在洗头店里重温她们。但我对自己的身体没有把握,我不知道那种对于我而言的灼烧还能不能对女人有效。我佝着背在黑暗里摸去的方向,也许还不完全和胯下有关,我想要重温的,也许不光是女人的身子。这么说,我的目标就似乎不是那么明确了。我是在将要迈进那家洗头店时产生出了这样的疑惑——我究竟想得到什么呢?但是已经不由我多想了……
从作者这些精准而又细腻的心理描写里,读者看到,老年人的性欲望是出于他们的身体本能,尽管他们已是那么的衰老,心都像皮肤一样长满了褐色的斑,但他们对那里一直心存幻想。而且,不管他们的社会地位有多高,在欲望面前,他们是一样的。
就像文中的“老张”和“张老”,他们在日常生活中,会用眼睛呼吸女人身体的气味,会留意女人身体的丰硕和饱满,即使在饿得“能够让人的呼吸都变成一件痛苦的事,仿佛空气都成为了刀子”时,依然在看见女人身体的刹那间,对肉体的意识空前地苏醒过来。其实,他们都不是色鬼,也不是性欲狂,他们之所以这样,也许他们真正想要重温的,不光是女人的身体,还有不明确的,那究竟是什么呢?
如作者在文中所说:
“每个人的身体里都隐匿着另外一条命,更多的时候,它是以鬼的面目跳出你的身体,驱赶着你掉到一个又一个黑暗的洞穴里。”
的确,人身上隐匿的一面,你称它为”鬼“也罢 ,邪恶也罢,适逢时机,它就会跳出来。
小说中,尽管那对中年夫妻给予了饥饿中的“张老”人类最朴素的关怀,但他身体里的那个鬼却还是跳出来,压在了帮助过他的那个女人的身上,把黑暗中最弥足珍贵的这点微弱光芒也掐灭了。后来,他身体里的那个鬼又跳了出来,这就是在秦美面前,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品尝到了身体的快乐。
“老张”也是,他在重阳这天,特意跑到洗头店里,在发廊妹的按摩下,做了一次嫖客。
还有,林杉,一个博士生,却在情欲驱使下将秦美从楼上推了下去……
这些事情,看似荒唐,看似不可理喻,却赤裸裸地展现了人性最真实,最晦暗的一面。只不过,你平时看不见,只因为他们被阳光遮蔽了。
小说中,有好几处出现了“漫天的鸟翼遮住了太阳”这样的句子:
第一次是叙述者“张老”自述当年那天夜里的事:我东摇西歪地走向那对夫妻的家。我已经饿过了头,脑子里都有了幻觉,觉得黑夜其实是被漫天的鸟翼遮住了太阳,我甚至都听到了无数只翅膀扇动时发出的喧哗。
第二次是“张老”洗浴时,当秦美的手抚弄到他的那个部位时,他的耳朵里刹那间布满了那种不祥的鸟翼之声。
第三次是秦美被人发现死了,“张老”听到了响彻校园的警笛声,凄利,纷乱,犹如鸟翼扇动时发出的喧哗。
作者在文中反复出现这样的句子,意在强调:“每个人的身体里都隐匿着另外一条命,更多的时候,它是以鬼的面目跳出你的身体,驱赶着你掉到一个又一个黑暗的洞穴里。”
对于身体里的欲望居然可耻地在自己的老年泛滥起来,他们都发自本能地感到了羞愧:
我的心里就是在那一刻充满了不祥的忐忑,羞耻像刀子一样砍进了身子,齐刷刷地斩去了里面残存的所有欲望。
我一个人往回走,风很大,黄昏恍惚的光似乎都是被风吹来的,它们刺痛了我。我走在空虚的光和空虚的风里,出神地想,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老天给了我最严厉的处罚,他把一头老公羊犯下的错施加在了一头无辜的小羊身上。
小说中的两位老人,都是已经快走到生命尽头的人了,就像一个穿越了漆黑隧道后已经看到光的胜利者,之所以敢于袒露自己,也许是切实感到了生命的虚无,他并不想博得谁的原谅,“只是想把这把老骨头抛掉,只有死亡才是针对着身体,就像这夕阳,这空虚的光,针对我们。”
小说中多次引用了李义山的《锦瑟》,大概也是想借此告诉我们:举凡人生中的顺逆之境、得失之意、成败毁誉等等,不管别人怎么看,实际上都是虚无的,最终皆免不了归于幻化。人生又何必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