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书友大家好，这里是《小谦聊好书》，今天我们继续聊高盛元的《诗的味道》。

上期节目我们说到杜甫回到了羌村探亲，虽说和家里人团圆了，但他始终为国事而忧，后来他终于听到了一个好消息，那就是长安收复了，杜甫非常高兴，于是他离开了羌村，回到长安，继续做他的左拾遗，这个官有的时候需要住在他的办公机关里面，所以有一次杜甫值夜，他就写了一首诗，叫《春宿左省》，诗云：

花隐掖垣暮，啾啾栖鸟过。

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

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

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

我先说说这个题目，题目中的“左省”指的是门下省。唐朝实行三省制，分别是尚书、中书、门下。三省各有别称，尚书省别称都省，因为它是最高行政机构，总辖六部，所以称都省。中书省别称右省，因为它坐落在大明宫宣政殿的右面，所以称右省。门下省坐落在宣政殿的左边，所以称左省。所以这个题目的意思就是杜甫春天在门下省值夜班。

上期节目我就说过，左拾遗这个官虽然品级不高，但因为是谏官，所以是天子的近臣，干得好了上升空间是很大的，从杜甫要在门下省值夜班你就能看出来，他确实离皇帝很近，值夜班就是为了随时听候皇帝召唤。

“花隐掖垣暮，啾啾栖鸟过。”我前面说了，门下省和中书省不是在宫墙的两边吗？就好像人的两腋一样，所以叫掖垣。杜甫说现在天黑了，墙边的花都看不清了，但是能听到回窝的鸟的叫声。你看，杜甫从花写到鸟，从地下写到天上，从视觉写到听觉，一俯一仰，一看一听之间，就把傍晚时分门下省的景致写出来了。

“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鸟都回去休息了，杜甫还在这儿值夜班，但是杜甫并没有抱怨，他继续写他看到的景色，他说满天的繁星在千门万户之上颤动，朗月从宫殿背后缓缓升起，那高耸入云的楼阁得到的清辉分外多。

“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杜甫用一半的篇幅在写景，其实都是在陪衬，陪衬什么？陪衬自己一夜没有睡觉。为啥不睡觉呢？他睡不着，他害怕他睡着了就听不到别人打开上朝的门时那钥匙的声音了，他怕他睡着了就听不到骑马上朝的大臣的马铃响了。

“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当然，杜甫睡不着的主要原因是他心里有事，什么事呢？原来，他在第二天要给皇帝上书，这是他的职责，而且他特别重视自己这次的意见书，以至于他不停地跟主管更漏的办事员打听，什么时候了？到上朝时间没有？当然最后这句其实用了《诗经》的典故，之前我们在聊《重现发现<诗经>》那本书的时候，讲过一首诗叫《庭燎》，这首诗中有一句叫：“夜如何其？夜未央。”当时我们说，这首诗其实就是在说周宣王勤政，他也是一晚上问别人好几次，现在是夜里的什么时候了。杜甫用这个典故，就是想表达自己工作是非常认真，非常积极的。

可是有什么用呢？唐肃宗已经不喜欢他了，杜甫一天到晚的劝谏只会让唐肃宗更讨厌他，所以后来杜甫就被贬了，做了华州司功参军，就是一个主管人事考核的官吏，我们知道，人事是很复杂的，所以他这个职位其实并不好干，但如果你要想贪赃枉法的话，那这个职位就算一个肥缺了，因为你管人事考核，那给你送礼的人肯定不会少，可偏偏杜甫不是这样的人，所以他这个工作干到最后，可以说是把所有人都得罪了，所以最后弄得他心情也不好，他就请了个探亲假，去河南探亲了。

我们知道杜甫的老家是在河南，所以他的很多亲戚都在那儿，他也离家很久了，再加上最近工作也不顺心，所以就想回去看看，后来他从河南往华州返回的路上，亲眼目睹了战乱中人民遭受的苦难，所以他写下了“三吏”“三别”，上期节目我不是说要给你看一个大特写吗？这个大特写就是他的《石壕吏》，诗云：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

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

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

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

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

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

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

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在回华州的路上，有一天晚上，杜甫在石壕村投宿，但没想到却碰到了来抓人的石壕吏。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杜甫用了“捉”这个字，一下就让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这家的老头儿反应特别快，好像知道石壕吏就是来抓他的，所以他直接翻墙逃走了，这家的老妇人一个人出去开门看看是怎么回事儿。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来抓人的这个官吏很生气，因为他是来抓壮丁的，可是他发现这家竟然没有一个男人，所以他把气全撒在这个老妇人身上。你可以想见，他一定是在愤怒地逼问这个老妇人，老妇人没办法，只能跟他诉苦。

“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这个老妇人开始向石壕吏说明自己家里的具体情况，她说她家里一共三个儿子，全都到邺城去打仗了。最近她刚收到其中一个儿子的书信，说另外两个儿子已经战死了。

活着的人，苟且偷生。死了的人，连尸骸都不知道去哪里找。

如果我们是石壕吏，听到老人这么说，可能就会离开了。如果我们还有一点悲悯之心，还有一点良知，还有一点正常人的情感，肯定立马就转身走了。

或许我们还会安慰一下这个老人。毕竟她的家已经不再完整了。我们难以想象她每天是靠什么支撑着自己活下去的。

可是杜甫的诗并没有在这里结束，我们会发现，接下来这个老人还在给石壕吏继续讲自己家里的情况，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这个石壕吏不但没有走，还在继续逼问这个老人，逼问家里还有没有男丁，所以这个老妇人没办法，她只能继续说家里的情况。

这就是杜甫高明的地方，你再往后看你会发现，杜甫一直在写这个老妇人的话，没有写一句石壕吏的话，但就像我们刚才分析的那样，这个石壕吏肯定在不停地逼问这个老妇人，所以老妇人才会事无巨细地说明自己家里的情况。

杜甫明明只是在写老妇人，但其实他是在写石壕吏，真正顶级的诗人不是要在诗里把什么都写出来，而是会取舍，他丝毫不担心自己舍掉的部分读者会看不出来，因为只要用心去读他呈现出的部分，读者就会自行脑补出他舍掉的部分，杜甫就是这样顶级的诗人。

所以啊，当我们去读那些顶级的诗人的作品的时候，一定不要只看他写了什么，还要多去想想他没写什么！

“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老妇人还在跟石壕吏说自己家里的情况，她说家里真的没有别人了，只剩下一个小孙子。可是他还小啊。难道要把他也送去战场上吗？但石壕吏还在逼问她，所以她又说，是，还有人，还有孩子的妈妈。可是她连一件完整的衣服都没有，更别说出来见人了。但即便到此时，石壕吏还是没有走，他还在逼问这个老妇人。

“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这个老妇人实在没办法了，她是死都不会告诉石壕吏自己还有一个老公还活着，所以她最后说的是：“如果可以的话，那就把我抓走吧。你现在把我抓回去，还赶得及明天给战士们做早饭。”

我们看到，这个家几乎所有的人都成了战争的牺牲品。连一个老妇人都不能幸免。

这个老妇人的话到这里就结束了，杜甫虽然只写了一个人的话，却让我们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的样子。

我们看见了那个咄咄逼人、气焰嚣张、并无悲悯的小吏。

杜甫作为一个旁观者，他只是在客观地描述。可是冷静的描述里，有他自己的态度。

说到这儿，我就想起了四大名著之一《水浒传》里面的一段情节，当时林冲被高太尉陷害，在流放途中，押解他的董超、薛霸受了高太尉的指使，一直在折磨他，等到了野猪林的时候，他们把林冲绑了起来，要在这里杀了他，杀他之前，薛霸是这么对林冲说的：“不是俺要结果你。自是前日来时，有那陆虞候，传着高太尉钧旨，教我两个到这里结果你，立等金印回去回话。便多走的几日，也是死数！只今日就这里，倒作成我两个回去快些。休得要怨我弟兄两个。只是上司差遣，不由自己。你须精细着。明年今日是你周年。我等已限定日期，亦要早回话。”这段话简单说就是，冤有头债有主，不是我们要害你，是高太尉要害你。既然是高太尉要害你，那我们只是执行他的指令，所以我们没有责任。薛霸的这段话透露出了一种观念，就是只要上司差遣，便可以肆无忌惮地行凶。既然我只是执行指令，那么我就是免责的。哪怕我做的是十恶不赦之事，我也不用负责。既不用负法律责任，也无需负道德责任；既不会承受法律的惩罚，也没有良心上的责罚。

这种观念非常可怕，很多人因为这样的观念被动作恶，不敢抗恶。甚至有很多人利用这样的观念，肆意作恶。这种恶观念导致的人类的恶行，在战争年代，往往集中大规模地发生，就像杜甫在《石壕吏》这首诗中写的石壕吏一样，他进入了权力系统，成为了权力系统最下面的一环，可是他已经失去了普通人的情感。

他会变得冰冷，现在是战争年代，抓壮丁是上面给他的任务，所以他只想着完成任务，他已经被权力系统吞噬，不再能够感知人情中的悲欢冷暖，他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反正他只是在完成任务而已，要怪就怪上司，谁让他给我安排了这么个任务呢！

当然你可能会说，这个石壕吏也没办法啊，毕竟有任务在身，难道他就不完成任务了吗？毕竟，兵源如果不能得到及时补充，对于官军的作战也是极为不利的啊！

那好，接下来我就给你讲一个真实的故事，这个故事来自德国。

自从1945年二战结束之后，德国就一直处于分裂状态，分为西德和东德。东德就是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它有一个法律严格控制两德之间人员的流动，为此他们还修筑了柏林墙，阻止两德人员的自由往来。但是这墙根本挡不住那些想翻越他们的人，在1961年到1989年期间，总共约有五千多人尝试翻越它。民主德国当然不会任由他们翻越，所以民主德国的边防军是被允许对非法越境者开枪射击的。据统计，被枪杀的人数大约在136人到245人之间，确切的死亡人数不得而知。

后来柏林墙被拆除了，德国也统一了，在柏林法庭上，一桩柏林围墙守卫案开庭审判。接受审判的四个人曾经是柏林墙的东德守卫。

两年前的一个冬夜里，刚满20岁的克利斯攀爬柏林墙，却被东德的卫兵英格·亨里奇射杀。当然，这个英格·亨里奇也绝对不会想到，短短九个月之后，柏林墙被推倒，而自己也最终会站在法庭上，因杀人罪而接受审判。

但是，英格·亨里奇的律师辩称，英格·亨里奇仅仅是执行命令，他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罪不在己。不过，当庭的法官却指出：明知对方无辜而杀害就是有罪。作为警察，不执行上级的命令是有罪的，但是打不准是无罪的。作为一个心智健全的人，此时此刻，你有把枪口抬高一厘米的主权，这是你应当主动承担的良心义务。

最终，柏林法庭的判决是：判处开枪射杀克利斯的卫兵英格·亨里奇三年半徒刑，不予假释。

这个案子后来有了一些曲折，但是这个开枪杀人的士兵仍然被判有罪。

法律上有一个原则，成文法的制定必须遵循自然法，自然法永远高于成文法。为什么呢？因为人类的良知永远高于一切现成法律，并且引导法律条文不断地完善。

作为一个有自由意志和独立判断能力的人，你永远也不要诿过于人。因为，在任何情况下，你都不能违背良知。谁也不可以没有良心，任何时候也不可以没有良心，任何借口也不可以昧了良心。可是你看这个石壕吏，他的良心到哪儿去了啊？是，上司是让你来抓壮丁，可是老妇人已经明确告诉你，家里的三个儿子都上战场了，家里没有男丁了，可是他还不依不饶，非得逼到这个老妇人跟他走，他才罢手，这是不是很过分？

“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当老妇人被抓走后，在那样一个夜晚，杜甫说他隐约听到有人在哭。也许确实有人在哭，只不过声音很小，但杜甫能听到，并写下来而不是倒头就睡，说明他是真正为人民而忧虑的。

是的，他睡不着了，因为他在想，还有多少家庭和这家人一样啊。也许杜甫什么都没有听到，他只是提醒我们，在战乱年代，多少家庭家破人亡，他们的哭声又有多少人能听到呢？为什么唐玄宗，安禄山，杨国忠之间的内斗，最后却让老百姓买单呢？

现在，老妇人已经被抓走了，这个家里还有谁呢？还有那个没有露面，连一件完整的衣服都没有的女人；那个丈夫已经在战场上去世，需要她一个人独自把孩子带大的女人。

“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第二天早上，杜甫启程。昨天晚上翻墙逃走的老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回到了家里。如果他没跑，现在已经被抓走了，杜甫与他告别，继续踏上了回华州的征程，这首诗到这里也就结束了。

我之前说过，一首好诗在语言结束的时候会继续生长。《石壕吏》就是这样一首诗。它提供给我们继续想象的空间。

以后的日子会怎么样呢？

老人会不会在某一天晚上来不及跳墙的时候被一下子抓住呢？

他被抓走以后，他的孙子和儿媳妇要怎么继续生活呢？

杜甫什么都没有写。可是他也什么都写了。

杜甫只是记述了自己一次偶然借宿的经历，我们却在他的诗里看到了时代的面目。

他写这首诗没有什么目的，只是一个普通人的良心驱使他这样做。他觉得应该把他听到、看到的东西写下来。仅此而已。

说到这儿，杜甫的《石壕吏》我们就聊完了，下期节目我们将告别杜甫，来到中唐诗坛，一起来看看对杜甫极为赏识的白居易的诗，下期见！

本期书单：

1.《诗的味道》，高盛元著；

2.《昨夜星辰》，高盛元著；

3.《叶嘉莹说杜甫诗》，叶嘉莹著；

4.《唐十家诗传》，王立群著；

5.《重新发现<诗经>》，刘蟾著；

6.《家国六情：蒙曼品最美唐诗》，蒙曼著；

7.《鲍鹏山给孩子讲水浒传》，鲍鹏山著；

8.《水浒传》，施耐庵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