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来临,正是苦楝树开花的季节。
放学后,出校门,沿着学校院墙外的马路,铁蛋一路北去,时常从医院那栋小白楼门前路过,回他所住的校工宿舍。
四五点钟的太阳,仍高悬于天空。耀目的太阳光,正从路边高大苦楝树的嫩叶缝隙洒落,投下一地枝枝叶叶的碎影。这棵高大粗壮的苦楝树,甚至比医院的二层楼还要高出一截。看样子,大树该有些年头了。
那时,苦楝花已然怒放了起来。一朵朵淡紫色的小花,花蕾黑紫,花瓣粉白。那一簇一簇,一团一团的粉紫小花,成串成串,拥挤在一块。许是浅紫色的小花朵过于浓郁,以致连花朵下的嫩茎,亦被花瓣所遮掩,让人以为,那些粉白的小花,就如悬浮于枝头枝尾一样。
新出的嫩叶,刚刚长齐,算不上浓郁,依然露出黄绿的嫩色。而淡紫色的苦楝花,倒是全盛,散发出淡淡幽香。连大树周边的空气,也渗入了苦楝花的甜香气息,芳香馥郁,让人为之驻足。
“朵朵精神叶叶柔,雨晴香拂醉人头”。
眼前的苦楝花,着实迷人。可过不了多久,清香扑鼻的苦楝花,就会结成串串青色的小果。秋冬之时,青果变成金黄的小金铃。终于,几番风霜雪雨之后,那枯黄凋萎的苦楝果,纷纷从树上跌落:成泥,成枯朽的硬核,或成为另一棵苦楝树的种子......这都得看造化,更要靠苦楝果子自己努力和争取。
那情那境,站在那棵大苦楝树下,为观看苦楝花而驻足的铁蛋,或许,他因为苦楝果子最终命运之走向,让铁蛋想到了食堂的冯师傅----这个到大山里来讨生活的中年汉子,何尝不是苦楝树上的那一粒苦果.......
过去,学校厨房门前,有一口深水井,是学校唯一饮用水的来源。大伙的生活用水,全靠这口井里的水。为防人意外滑入井中,从地面往上,绕着井口的边沿,砌有六七十公分高的圆墙,多道安全屏障。
水井紧挨着山脚,山泉水充沛,泉水经年不息,即使到了干旱的季节,亦不容易见底。井深五六米的样子,碧水幽幽,常年深绿色,显得井深不可测。
铁蛋刚去学校时,对负责食堂的老冯,倒也没怎么留意他。偶尔,大哥会叫铁蛋帮忙,要他去学校食堂搬饭菜回宿舍。多半,在学校食堂那间低矮的小屋内,总能见着老冯的身影。他不是围着大铁锅翻炒还未炒熟的生菜,就是把已经炒好了的熟菜,按订餐人数的多寡,一 一分匀到小白碗里。
应对食堂那口大铁锅,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没几下真功夫,怕是应付不来。食堂的那口柴火土灶,火力旺,温度高,须得手脚利索。若反应慢了,锅里的饭菜定会糊得不成样子。老冯炒菜时,常围一蓝色的大花围兜,和一个农家媳妇一般,模样很是滑稽。老冯裹围兜的样子搞笑归搞笑,可他动作娴熟,手脚麻利得,与舞蹈表演似的,手中的大勺子,上下翻飞,来去自如,没几下功夫,一大盆滚烫鲜美的佳肴,便被他端上了大桌。
老冯长相特别。这个一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双目炯炯有神。待他看人,习惯一动不动,定定地盯着你看,直到看得你发慌发毛为止,感觉要把人看透看穿。乌黑的眸子,深遂得很,总是那般深沉,感觉他掩藏了不少的心事。
这个犹如关东大汉的猛男,粗壮墩实,力气又大,五大三粗的轮廓,与一堵墙似的,若他定定站于你的面前,易给人压力。干活时,他那裸露出来的手腕与臂膀,比铁蛋的大腿,还要粗上几分。
那时,老冯仅四十几岁,比学校刚毕业不久的年轻老师,几乎大了一轮多,他的样貌又老成,所以大家叫他老冯。平日里,铁蛋很少见他露出笑容,一脸威严,颇有貌不可侵之势。老冯脸相凶,害得个子矮小的铁蛋,常会不由自主与其保持距离。
至于老冯其它特别之处,铁蛋没能看出。说实话,一个学校的厨子,多是平常之人。若其真有啥过人的本领,换谁,也不会去学校食堂做个起早贪黑的伙夫。学校食堂的厨子,劳心劳力,工资低不说,没几人能瞧得上,不受人待见也就算了,还易受人气。
正因如此,刚去学校不久的铁蛋,很少留意老冯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厨子。后来,经过一些事,铁蛋对这个看似普通的厨子,却觉得他不再是平常之人。
没来学校食堂做饭前,过去的老冯,是另一个较大乡镇响当当的角色。在铁蛋到柯树读书那年,老冯之所以与铁蛋一样,也来到柯树的大山里,纯粹是他人生的一次意外,是他自我的一次人生救赎。
恐怕连老冯本人,亦会持此见: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会到柯树的山村学校来,成了食堂一师傅。这是对他过去人生的否定,颇具讽刺之味,极其邪门之事。
两个月后,当地新鲜嫩辣椒陆续上市。时不时,老冯便会买些嫩辣椒回来,做成青辣椒炒肉,给大伙尝鲜。让老师们啧啧惊奇的是,老冯做的辣椒炒肉,比大餐馆的这道菜,还要美味十分,常让年轻的老师欲罢不能,胆量大增,大呼过瘾。
一次,与铁蛋共处一桌子吃饭的某位年轻老师,又忍不住表扬起老冯的手艺,跟着发了一通议论:“奇怪,老冯手艺这么好,干嘛不自己去开家饭店,跑这山沟子里来谋生,真是屈才……”
没待那老师话说完话,一位与校长走得近的老师,一手扶着近视眼镜,一手端着饭碗,打断了先前他:“你们都不知道吧,老冯可是个有故事的能人!”
大伙全都看着眼镜老师,候着他的下文。铁蛋一样好奇,连嘴中咀嚼青辣椒的动作,亦跟着慢了下来。
眼镜老师,扫了大伙一眼,不紧不慢讲起老冯的过往:老冯当过兵。只因他农民的身份,所以没给他分配啥工作。退伍归来,老冯在老家的镇子上,成了杀猪的屠夫。因他力气大,动作利索,为人豪爽,价格公道,童叟无欺,从不短斤少两,他家的猪肉,自然比别人的卖得好快,卖得快。
没几年,老冯便成了威震一方的杀猪佬。有了积蓄的老冯,就在镇上街心花园那,买了块空地,做了栋大房子,成了小镇一个春分得意之人。
许是老冯事业做得太过成功,他自己也跟着膨胀。从不参与赌博的老冯,不知为啥,居然会染上赌瘾。他与几个孤朋狗友,没日没夜,躲在朋友家中豪赌。妻子与家人,想尽办法劝他收手,可老冯就是控制不了自己,沉迷赌博,而不能自拔。
不知那几个赌棍合伙诈骗于他,还是老冯命该当绝。刚赌博时,或多或少,他还能赢些钱。过了些时日接二连三失利。没几年,他把老也本赔出去了。再后来,又赌了好几年,街心花园那栋新房,一并被他抵押。结果还是输,输得精光,并欠了不少债务,几乎陷入了倾家荡产的绝境。
就在他走投无路那年,找不到出路的老冯。偶然间,听他家一位校长亲戚说起,柯树学校的食堂,恰好缺一做饭人手。老冯想都没想,毫不犹豫求得这份工作,就这样,一家四口来到了柯树的大山,负责学食堂,躲在山里避难。
……
“难怪老冯做的饭菜如此好吃。”至此,铁蛋恍然大悟。
过去那个年月,那些游走在乡间的杀猪佬,同时肩负着做饭菜的厨师工作。哪家若有红白喜事,杀猪和做酒席,几乎都是连着一起来的。所以,那些杀猪佬做饭菜的手艺,与一个职业厨师相比,其实差别并不大。
岁月不饶人,时过境迁。有时,甚至连铁蛋自己也会起疑惑,二十几年后,究竟还会有几人,尚能忆起:一个叫老冯的中年汉子,曾在学校食堂做过饭菜;那个曾经的“杀猪佬 ”,意外的偶然,成了大家的“饭爸爸”。
从此,躲在柯树大山里的老冯,过着“救赎不能靠别人,必须自己来完成 ”的简易日子。
老冯其人其事,宛如云烟,春梦一场!